01
母亲走的那一年，我还没有成家。
那天距离中秋节还有一个星期，母亲精神略微好转。医生答应，如果近两天精神状态继续向好，就可以先回家过个节。我替母亲高兴，一个多月都在医院待着，她一定憋坏了。
晚上，我让爸回去休息。病房里，只有我和母亲。
十点多的时候，母亲说睡不着，让我关了灯，只留卫生间的照明。
我说：“那我倒些热水，给你洗洗脚吧”。她轻声说“好”。
那时母亲的脚已经是浮肿的了，我的手滑过她高高的脚背，心疼不已。
母亲叹口气：“这现在还让你给我洗脚呢”。我说：“这有啥，以后我常给你洗”。
“好哦，那我可有福了”。母亲轻轻笑着说。眉目间却不时紧锁。
我知道，那是病魔又在作怪。
“背又疼了？”
“嗯”。
止疼药已经吃过，不能再吃了。“我给你揉揉吧”。我说。
窗外，白天的繁华落尽，只剩下灯火阑珊。病房里很静，每个房间都似乎飘荡着一个家庭的无助与悲伤。对于绝症，病人与家属往往心照不宣，面对面却不忍心触及敏感话题，展开的每一次闲聊都成了珍贵的道别。
母亲坐在床边，背对着我。黑暗中，我的手触及到母亲的后背，原本微胖的身体在浅色的睡衣中已显单薄。
“我其实不担心你，你婆以前就说过，女大自巧”，母亲用微弱的话语打破了沉寂。
“我就担心你爸，你说他那人也没个自己的爱好，说话总爱争个输赢，将来谁能待见他？”
“小吴这人不错，以后你们就好好过”。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妈，你别说这些了。”我打断了她，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母亲从前面拉拉我的手，“好，不说了。我舒服多了，睡觉吧。”
……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和我聊天，没了儿时的说教和训斥，只剩下满是牵挂的叮咛。
两天后，母亲病情突然恶化，撒手人寰。
02
“好好过”，成了母亲给我留下的遗言。
没了母亲，我就像一棵飘摇的浮萍，失了根基。
伤心至极的时候，我对着母亲的照哭：“好好过，你都不在了，让我怎么好好过？”我常常处于恍惚的状态，觉得母亲只是出去散步了，或者正在厨房洗菜做饭，又或者清晨赖在床上等她不厌其烦地催促我起床。恍惚之后，我泪流满面，原来一切不过是自己的臆想，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岁月的脚步从来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逝去而停滞。
四个月以后，春节来临。我被尚在轮椅上的外婆接到身边，长辈们按惯例忙碌着准备团年饭。临窗的街道上，车辆照旧你来我往，行人依然穿梭不停，生活一切如常。那年的春晚如期直播，舞台上，灯光闪耀，毛阿敏正动情地演唱一首《天之大》：“月亮之下/有了你/我才有家/离别虽半步即是天涯/思念/何必泪眼/爱长长/长过天年/幸福生于会痛的心田”，歌声把我对母亲的想念放大到极致。
是哦，思念，何必泪眼，母亲一定不希望我这样一蹶不振。
春节过完，又是新的一年。站在新土堆就的坟前，我与母亲告别，决定开始新的生活。
我把父亲接到省城，每天用忙碌的工作充斥生活。一年后，我和老公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接着贷款在省城买了新房，首付有一半的钱是来自母亲报销的医药费；第三年老公毕业，顺利找到了工作，我们的孩子出生；父亲与我们一起生活，帮衬我们照顾孩子。一切井然有序，这个家有了新的开端。
老人说，家有长辈去世，这长辈还要管三年的家，才会真的离开。我觉得母亲为了让我好好过，大概也是这样守护了我三年。
母亲在世时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要尽力为我做到最好。
小时候我写作业，母亲一定在旁边安静地陪伴；我穿的毛衣一定是母亲亲手织的；我吃的每一餐，也都是母亲精心准备的。2005年刚工作那会儿，母亲第一次瞧见我租住的房子，心疼地直咂嘴：“这顶层夏天得多热啊，洗衣机都没有，床这么脏得赶紧换了……八月份，趁着我上班，她和父亲冒着火辣辣的太阳跑东跑西，一天功夫不到，小到针线、水果刀，大到电视洗衣机，竟把屋里该置办的都置办了。
我跟母亲开玩笑：“你咋不把老家给我搬来呢”。母亲白我一眼：“你要在老家找份工作离家近，我还用操这心？再说了，你这也老大不小了，女孩子，要学会过日子，家里东西齐备了，才有过日子的样儿。”
那晚，像小时候一样，母亲睡在我的身边，一个劲地担心我在省城一个人生活该怎么办？我把母亲的脖子一楼，亲昵地在她耳边说，“你要相信自己闺女嘛，等我在省城站稳脚跟了，你跟爸就一起过来跟我住”。
母亲听罢，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那感情好，我们可等着享你的福呢”。
只是，那样的幸福已成枉然，母亲的笑只留在了那个夏天的夜晚。
03
再往后，我们又买了车。我和老公工作顺利，父亲、孩子身体健康。每年假期，我们会举家去旅行。我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母亲的一些生活习惯，也像她一样孝敬长辈、疼爱孩子、热情好客，日子在平平淡淡中竟有种难以名状的幸福。
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好好过”吧。不求我们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居有定所、平安健康、其乐融融，就比什么都好。
我的衣柜里有一件绿色的T恤。那是母亲临走那年来省城给我买的，当时觉得那绿色有些土气，还不肯穿。母亲走后，我在衣柜里再发现它，突然觉得，这绿色跟那句“好好过”不是一个期待吗？即使母亲不在身边，我们也要脚踏实地过好每一天，让日子有希望！有奔头！
这几年，我的梦里不像前些年那样频繁地梦到母亲，家里老人说，那是母亲知道我们把日子过顺当了，放了心。
我突然明白，好好生活才是对逝去的母亲最大的慰藉。
我把这件T恤用纸袋封存放置衣柜里，每年的入夏和入秋时节整理衣柜时，总要拿出来看看，越发觉得，母亲原来是有大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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