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多人鲜活在我的记忆里,有空的时候很想记下来,感谢他们,丰盈了我的生命。
二嫂是我家前邻二哥的媳妇。在打算写二嫂之前,我一直在想她的名字,二嫂叫啥呢,一开始我是真忘了。因为以前说起他来,母亲总说你二嫂。父亲总说刘二家。到底二嫂真名叫啥,大概没有多少人关心。午睡时,突然想起她跟母亲在一起时,母亲叫她“芹”,至于她姓啥,我好像真的记不起来了。好像姓王。因为依稀记得母亲跟她开玩笑的时候会连带着姓氏。二嫂是不是叫王芹还是王什么芹,大概齐我是不能再回家求证了,倒不是回不去,而是,我再也见不到二嫂了。我那胖胖的永远带着一脸憨笑的二嫂早就走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不是在梦里梦见她,我大概也慢慢地会在记忆力把她抹去吧。你看呀,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是看着二嫂走入我们胡同的。我们两家挨得近,但是说是前邻,实际上我们家前面是一个大坑,大坑前面才是她和二哥的家。在二嫂嫁过来之前,二哥我也是不熟悉的,他们的房子是婚房,在盖房子之前,那一片大都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二嫂嫁过来后,我的主阵地也渐渐从能玩耍的草地上转移到了写作业的桌子上,那时候刚刚会记住周围的人。所以关于二嫂嫁到我们胡同还是记忆犹新的。
那一年我还在读小学,周末,我正在家看电视,听到外面很吵,我以为是有人在吵架,走出门听到的却是男人的哭闹声。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走出院子,我家在胡同尽头,因为地势高,围墙外面还种了一大溜榆树,榆树旁是方便胡同进出的一条小道,声音就是从这条小道上传出来的。我走出大门,沿着我们家围墙往下看,发现围墙下面崖子那边的小道上以各种姿势站着躺着好几个男人。在小道的两棵榆树中间,我发现了身穿黑色西服,西服上别着新郎领花,满脸通红,躺在土堆上带着哭腔咧嘴嘟囔的二哥。“不去,不去”他嘴里嘟囔着,一只手扶着额头,一只手按在土堆上,时不时扭动的屁股和腿拍打着身下的尘土,“二儿,别闹,起来,你起来”旁边一个男人用手去扯二哥的肩膀,“回去,别在这里丢人显眼”说这话的男人是二哥的哥哥,刘心。旁边有几个人也附和着“起来起来”好几双手去拉,去扯,去推,折腾了好一阵,才见到混身是土的二哥被连拽带抱的弄了起来,踉踉跄跄得被人推搡着上了崖子,去了前面的邻居家。那时候我才知道,前面的邻居路大爷(二哥的父亲)家结婚了,对象就是这个二哥。
我偷偷跟在那群人后面,走到二哥家。二哥家怎么个热闹法我是忘记了,只不过我确实是见到了二嫂,而且那一面,至今难忘。里屋的炕上,在一大群媳妇和婆子的围拥中,一个肥嘟嘟的,圆滚滚的满身红妆得身子坐在炕沿上,头顶上扎了一大朵大红色的孔雀羽毛状的花,歪在一边,粗黑的眉毛,细小的眼睛,右边眉毛中间一颗黄豆粒大小的痦子极其突出。扁扁的鼻子,阔大的嘴巴涂着红艳艳的口红。短粗的脖子。“不好看”“新娘子不好看”,配不上二哥。其实,二哥是个帅小伙,双眼皮大眼睛,国字脸,粉白的皮肤,唯一不足是个子不高,只有一米六左右的样子。我一直觉得二嫂配不上二哥。这是二嫂给我的第一印象。
二嫂那时候不好看,事实上,我从没有见过二嫂好看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女人啊,尤其是农村的女人,大都是靠先天的底子。没有打扮的闲工夫和过硬的技术,亦或是有了闲工夫,但凡是涂个胭脂抹个粉,都要被嚼舌头的婆娘们背后说半天,所以大都是要靠先天姿色嫁汉吃饭的。二嫂命不好,没有一副好皮囊,后来想想,她嫁的也不怎么样。或许二哥当天就是嫌弃她不漂亮,然后就注定了二嫂这样凉薄的一生。
二嫂脾气好。她嫁过来后,好客又爱管闲事的母亲因为时不时的过去调和他们两口子关系,跟二嫂走得越来越近。并且,每到冬天,总能发现他们的关系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冬天农活都搁置了,妇人们放下锄头拿起了剪刀和针,开始聚在一起穿针引线为孩子们缝补衣衫。我好几次回家去都能碰到二嫂拿着鞋底子坐在我们家炕上纳鞋底,也总听到母亲笑她:芹,你这个针脚怎么这么大。二嫂晃晃手里的鞋底子,胖脸上像是开出一朵花,“我这个省绳子啊婶子,你纳一个我能纳俩,哈哈哈”。就因为二嫂的好脾气,她跟母亲也渐渐走得很近,母亲爱说,什么事都能不遮不掩的讲出来,二嫂却从来一笑而过,从不计较。
二嫂人实在。有一次初中放学回家,天已经很晚了,二嫂还在我家坐着没回家,她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我们家厨房门口看母亲蒸包子。包子在锅里快好了。因为放学回家我们几个孩子已经很饿了,一直在想二嫂啥时候走啊,走了我要吃包子啊。可是二嫂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一大会,锅底下的火停了。包子已经要熟了。整个厨房弥漫着韭菜包子的香味。我看了看母亲,母亲把最后一把柴禾扔到灶堂里,二嫂还在嘟嘟囔囔得说着二哥家的各种不是。火光映照着母亲的脸,母亲转身过去问她:吃包子吧芹,别说了。二嫂就把嘴闭上了。包子端上来,二嫂没有推让,拿起一个啃了起来,边啃边说,婶子,你这个包的馅不多啊。这个事情后来一直被母亲当佐证二嫂人实在的例子。母亲说,在周围几个邻居里,像二嫂这么实在的没有几个了。她所有的情绪都不藏不掖,嬉笑怒骂皆发自内心,挺好。也大概是因为这个实在的脾气,二嫂和二哥婚后好几年一直合不来,想来,作为一个女人,她大概也有很多不顺心吧。
这个不顺心,从她外在的表现就能看出一二。或许不被爱的女人尤其不注重外在。也或许是她的脾气秉性所致,二嫂极其不注重外表,不爱打扮。她一直都是短头发,硕大的脑壳上顶着一头短发,准确来说应该是乱发。好像她的每簇头发都有自己的脾气,大概齐这些头发在夜里会经常对于去向争论不休,等到白天意见还是不能统一,于是,有的朝东,有的朝西,整颗脑袋因为头发的左突右击乱做一团。所以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总有各种造型,基本上能从造型上推测她昨晚睡觉的姿势,大部分头发直愣愣得向右,多半是因为昨晚右侧睡,大部分头发超前,多半是昨晚趴着睡了。偶尔晚上碰到她,我就能知道今天的风向了,因为在地里干一天活,每根都发都被风驯服了。二嫂除了发型的千变万化,有一点一直保持了很多年都没有怎么变。那就是她的肿眼泡和细长眼睛。每每见到她我都怀疑她昨晚是不是熬夜了。而这样的二嫂经常引来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对门婶子开玩笑说:芹,你再这样刘二不要你了。隔壁红姑姑也说:小心点儿你们家刘二是不是有想好的了。这个时候二嫂总是裂开阔大的嘴巴哈哈笑“随他娘怎么着吧,管好自己个儿比嘛都强”她说。
二嫂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她却生了两个标志的孩子。老大是闺女,老二是小子,两个都长得很水灵,尤其是小子。长得那叫一个俊,粉圆圆,软糯糯,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肉嘟嘟的小鼻子红彤彤的小嘴巴,人见人爱。所以胡同里的婶子大娘总爱开玩笑,冲着二嫂挤弄眼睛,“你还能生出这么俊巴的孩子来,是不是医院里偷来的”。这时候的二嫂又咧开阔大的嘴巴“不信吧,我肯定是上辈子行好了,哈哈哈”。也大概是因为孩子的缘故,两口子关系竟然慢慢好起来。日子像流水,日复一日,孩子们都长大了。二嫂和母亲也渐渐老去。二嫂还是那个混圆身子的二嫂,还是那个乱着一头短发的二嫂,还是那个经常咧嘴哈哈笑的二嫂。而我们,都日渐像变了一个人。再去看二嫂时,就觉得她平淡得可爱了。那种豁达和乐观也一度让我觉得不好看的二嫂有一种别样的美。
我们读高中了,我们上大学了,回家的日子还是经常会看到二嫂坐在小板凳上跟母亲聊着家长里短,又或是母亲在他们家的炕头上跟她有说有笑。庄稼人的日子大都是靠着街坊四邻解解闷,顺顺心。也正是有了这些姐妹。我们离开母亲的日子,母亲依然能够过得很快乐。所以我对二嫂这些邻居打心眼儿里爱戴的。大学寒假回去。母亲、二嫂还有几个邻居婶子学会了打牌和打麻将。母亲觉得很有意思,饭桌上给我学二嫂打麻将的样子“别人一出牌她就低头下去打瞌睡了,有时还能听到呼噜声,可是等到她能吃能碰的,她一个也不错过,你二嫂真神了。”我还真见识过一次。那次是弟弟非要吵着去二嫂家打麻将。弟弟和二嫂做对门,我做在弟弟旁边帮他看牌。一轮刚过,对面的二嫂还真就把头低下去开始打瞌睡了。他的头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呼噜声就在一呼一吸间悠扬起来,一只手里还紧紧得攥着一只麻将牌。老弟精明,站起来欠了欠身子看了下好像是只白板。于是大叫一声“白板”,没成想,二嫂猛地一睁眼,“碰”白板就顺势被摔在了桌子上。一大桌子人笑作一团。
也大概是那时候起,她的心脏就有了问题。这是我后来得知她离开推测的。总以为是她爱打瞌睡,总么也想不到是心脏的问题啊。毕业后我来到厦门。有一次母亲打电话告诉我,二嫂没了。我惊呆了,二嫂才多大啊,怎么这么年轻就走了,到底是怎么走的。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哎,你二嫂呀,走了个糊里糊涂。晚上睡下去,早晨你二哥看到的时候人就硬了。大概四五点鈡,你二哥用力拍咱们家的大门说“婶子,婶子,赶紧起来看看去吧,好像小芹不行了。”我就赶紧披上衣服起来去看。看到你二嫂躺在炕上,肚子鼓鼓的,去扯她的胳膊,胳膊都直了。整个人都没温度了。哎。好像是半夜里犯了心脏病吧。母亲叹了几口气。我没有接话,不知道说什么。头闷闷的,鼻子一阵发酸,我的二嫂就这样走了。听说,娘家也没大吵大闹,只是把刚十多岁的大女儿接过去接管了一段时间。因为怕母亲伤心,关于二嫂我就从此没怎么再问起来了。
等到我回老家。胡同里早就没了二嫂的气息,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过年了没几天,二哥的房子里又多了一个女人,母亲告诉我,新二嫂来了。我出门的时候碰到过一次,瘦瘦的,也是短发,不过梳的很齐整,我想张口叫她,可是声音含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了。我知道,二嫂,她走了。
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二嫂有没有学会描眉画眼,有没有遇到一个更爱她的男人,是不是也会生两个漂亮的娃娃,会不会也有一个想要用文字记得她的邻家妹妹。二嫂,你要记得再另一个世界活得漂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