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17 于清雅

今年冬天冷得反常，老天又不肯下一片雪。临近春节，北风更是又青又硬，呼啸着卷过山脚下的村落，恨不能将房屋夷为平地；土面硬成一层薄冰，冷气毫无阻碍地渗进根里，庄稼要发时又缩回去。天低得很，寒气在骨头缝里刮着，李四瑟缩着把外屋门和仓门仔细检查了个遍，转身快步小跑进了屋。

“娘！——门都关好了！”

“哎——好，进来暖和暖和。”李四娘喊道。

提起李四娘，李村人都叹口气，摇摇头，咂咂嘴再咂出两个字儿，“可惜。”

不怪村里人这样说，李四娘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姑娘，给她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家里人千挑万选，把她嫁给了李四爹。李四爹是个能干的，模样也俊俏，本该是和和美美的，可惜结婚没几年，李四爹上工地就出了事，早早地扔下李四娘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去西边了。可怜李四娘俏生生一个姑娘，挣了半辈子命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又把李四三个姐姐都嫁出去，模样老了不说，腰上也落下了毛病，成年疼得苍白着脸不能动弹。幸好李四大了，能下地，也能做些小工，娘俩的日子也算过得去，李四娘也就剩下给李四攒彩礼娶媳妇这一桩心事。

瞅见李四进了屋，李四娘嘱咐道：“四儿，快过年了，你二姐刚生了孩子，明早去你二姐家看看，带篮子鸡蛋。”

“哎，好。”李四应着，吹了灯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李四提了一篮子鸡蛋去了二姐家。李四二姐盖着层厚被怕冷似的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她生下的儿子倒是白白胖胖，眼睛黑葡萄一样滴溜圆，正扒着窗沿盯着外面一根光秃秃的树丫看。“这狗日的老天爷再这么冷下去，地里的庄稼就要冻死了，一块儿饿死倒省事儿。”李四姐夫推了门走了进来。“呸呸呸，快过年了，说什么丧气话！”李四二姐赶紧喝住自己丈夫。李四姐夫吸了口烟，“就这么个冻法，铺多厚的秸秆也没用，地里怕是一粒粮食也收不着。”又说，“昨个儿听说李二爷家的娃不知犯了什么癔症，偷了搞建设用的电杆电缆去镇上卖钱，警察不出三日就给他抓了，李二爷正寻摸着找人替他儿子蹲监狱去呢。大过年的，真是，老天犯病，人也病了。”

李四坐着又同姐姐和姐夫说了会儿话，看着天不早了，就起身往回走，刚走到梁上，正碰着急慌慌来寻他的村人，“李四，你娘跌了一跤！摔着腰了！看样儿得手术，赶紧回家看看。”李四脑子里轰地一声，赶紧冲家里跑，回家就看见李四娘扶着墙壁一晃一晃地想出来，大约腰骨疼得厉害，脸上的汗瓢泼一般，水淋淋的。“娘！怎就摔了！疼得厉害？去医院瞧瞧吧！”“没事……不疼。”李四好说歹说带着他娘去医院问了，要住院观察，还得手术。一问，手术费住院费杂七杂八加起来六七百，就是把李四卖了也交不起。“四儿，回吧。没事……不疼。冷成这样，来年能有口饭吃就不错，熬不过就算啦。”这样说时，李四娘的眼角有了泪。

李四低了头，不说话了，带李四娘回了家。在一片萧瑟又荒芜的天底下，李四蹲在门口，看着李四娘脸上又深又稠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每一道里，都堆着忧愁和尘土，如今又添了疼痛带来的汗水。李四又发愣地盯着门前那条光秃秃的黄土道，黄土道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日落处。西道上，摇着一头黄牛，每走几步，就要对着天空“哞——”地叫上一声。那声音粗哑沉重，像是对上天求救的呼声。李四把目光从黄牛身上收回来，见李四娘脑门上已经有了一层密密的汗，脸黄得如蜡纸一般。李四缩在暮黑的门口，忽然想对着老天哭一场。

村里的炊烟，一股股地落下去。饭早的，已经端到门口吃饭了。

李四猛地从地上站起，“娘，姐给捎了些吃的，你先吃着，我出去一趟，不用等我。”

李四去了李二爷家里。

李二爷给了李四八百块钱，李四应下给李二爷的娃去蹲一个月的监狱。

李四拿着钱回了家，笑嘻嘻地对李四娘说，“娘，我找了个差事，人家提前付好了工钱，八百块钱，就是得立马动身，干上一个月三十天。明一早咱就去医院，把你安顿下我就去干活。”“哪里的差事给这么多钱？”“快过年了，不好找人，价钱自然也高点。”

李四付足了费用，把他娘在医院安顿下，总算放下了心，去给李二爷的娃蹲监狱去了。

在监狱里，李四一日一日地熬着，总算熬足了三个月，放出来的这天刚好是大年初一。李四惦记着他娘的腰病，家也没回，急慌慌直冲着医院去了。到了医院，一道惊雷把李四劈得魂飞魄散——李四娘上了年纪，摔得又重，没熬住，去了。李四失魂落魄地把他娘带了回去，在后山坟地里埋了，就那么在坟堆前坐了一夜。

这天夜里，终于下雪了，庄稼在雪下悄悄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