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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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刚下过一场大雨,随后晴空万丈,显得午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店里的生意出奇地好,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阳光落进来,洒在来往的人群中。

一整个下午没有动过的人,只有顾言。

顾言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一杯接着一杯地续着柠檬水,不起身不说话,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那儿。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这个方向,偶尔与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冷冷地移开视线。

晚上九点,我的甜品店准备打烊。我锁好里面的玻璃门,拉下最后一道拉门,抽出钥匙。一转身,就看到顾言靠在离我不远的墙壁上,一只脚微微勾着,脚尖朝下。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睛在路灯的光下,很明亮。

我看了顾言一眼,便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顾言追上来,伸出手挡在我前面,“林微澜。”

我推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顾言默默地跟着我的脚步,我走他便走,我停他也停。

我忽然停下,转过身,猝不及防。顾言来不及后退,我的额头撞到他的下巴。他吃痛地撇了撇嘴,用手捂着下巴,眉头微蹙。

我看着顾言,语气冷漠而坚定,“顾言,你别再跟着我了,我说过,我不喜欢你。”

顾言低着头,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我们之间靠得太近,能够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两下,三下。

他说,“可是,林微澜,我喜欢你。”

我把头撇向一边,看向不远的路对面,车辆在黑夜里川流不息,各种灯光混合在一起,明明灭灭。

我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你才认识我多久?”

顾言在我的咄咄逼人下败下阵来,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只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才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是我喜欢的林微澜。”

大概对于有些人来说,你就是土豆,煎炸炒炖,怎样都好吃。

我背过身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抬眼,这漫天飞扬的柳絮枯黄,春色已阑珊。

1

顾言第一次来我店里,一个人,要了一大杯冰柠檬水。大概是渴得厉害,咕噜咕噜一口就喝完了。我惊讶于他喝柠檬水时的表情,平静,淡然,一点都不觉得酸,像是喝惯了的样子。

不过几秒钟,他晃了晃手里的空杯,仰起脸,“再来一杯。”

我问他,“还是要加冰块吗。”

他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我将冰块扔进调好的柠檬水里,晃荡了几下,再往里面加了一片柠檬,空气里都是酸酸的。

正午十二点多,七月流火,外头阳光毒辣,天气闷热。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也索性坐下来,在顾言的隔壁座位。

我从边柜里取出指甲油,瓶瓶罐罐,红的,绿的,黄的,蓝的,金的,各种颜色。我伸出左手的五指,修剪干净,然后细细地涂上指甲油,是艳丽的深红,红得发光,热烈而招摇。

我张开十指,满意地吹着还未干的指甲,在不经意间的余光中,发现顾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转过头,笑了起来,邪魅地半眯着眼,问他,“好看吗。”

顾言察觉到他自己的失态,慌乱地低下头,猛喝了一大口柠檬水。喝得太急,被呛住,咳了几声。

我肆意地哈哈大笑,随后慵懒地靠在椅子后背上,趁中午没有客人,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空调离我不远,冷风吹来,几根头发丝轻轻飞扬。许是累了,我打了个小盹。

做了个很短的梦,在梦里,我走在悬崖边上,下面荆棘丛生,一不留神脚一滑,就掉了下去。门外一声异响,猛地被惊醒。

我搓着眼睛,撑起头,看见顾言站在空调风口的位置。我诧异地看着他,“你还没走?”

他嗫嚅了一下嘴巴,摸了摸后脑勺,才若有所指地说,“现在虽然是夏天,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被人关心的缘故,我坚硬的心,因为这句话,莫名地牵扯了一下。我岔开话题,半开起玩笑,“你该不会是爱上我家的柠檬茶,舍不得走了吧。”

“也许吧,你家的柠檬茶还真的跟别家不一样。”顾言诚实地回答。

“因为酸吧,没有加糖,也没有加蜂蜜,全是柠檬的原味,很多人都不爱喝我家的柠檬水,会酸到掉牙齿。”我说。

我家的柠檬水,就是用柠檬鲜榨的汁,调一点点水,很酸,却是我最喜欢喝的一款冰饮。

顾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蓦地抬头,他说,“我想,喜欢这样原汁原味的柠檬水的人,一定是心里装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辛苦。”

“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像是悟出什么人生大道理一样。”看顾言的年纪,最多二十出头,肯定不超过二十五岁。我起身,准备到后厨做甜品。

这家甜品店,是我花光了所有积蓄开的。只有两个人,我自己做各式甜品,还有一个帮忙打杂的姑娘,小微。她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家境不太好,自己一路勤工俭学,半工半读,很勤奋,很努力地生活。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这个时间点,小微应该也差不多快要来了,下午肯定会忙碌起来。

顾言还想说什么,我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欢迎下次再来。”

顾言便不再说什么,过了半晌,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他说,“你比指甲好看。”

2

顾言说的时候,很认真,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他的眼神干净,透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不谙世事的单纯。我低垂下脸,直到玻璃门被合上,才抬起头,看着顾言离去的背影,怔了一会儿。

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那张相似的脸。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轮廓和棱角,还有相似的眉眼。尤其是在说话的时候,薄唇一张一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子。

我突然想起,之前听一个年长的人说过,嘴唇薄的男人,通常也薄情。

我正想得入了神,小微进门,咻地跳到我面前,手挥舞在我眼前摇晃,古灵精怪地笑道,“微澜姐,你在想什么呢。”

“啊?”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一个没注意,放在手边的玻璃碗打翻在地上,玻璃碎四溅,流了一地的白色奶油。

小微赶紧放下背上的双肩包,去拿来拖把,把我拉到旁边去,“微澜姐,你没事吧。小心点儿,别踩着玻璃。”

“没事。”我掩饰着心里的慌乱,接过小微手里的拖把,“地我来拖就好,你去忙你的吧。”

小微利落地把刚刚顾言坐过的桌子收拾好,再换上花店刚送来的新鲜的玫瑰花。夏天是我们甜品店生意最好的季节,附近的很多学生情侣或同学们最喜欢光顾。他们会点几杯冰饮,上些甜品吃食,坐一会儿,消解炎炎夏日的热暑。

很多时候,我闲下来,便会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年轻的灵动的脸庞。他们笑起来肆意而张扬,仿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儿,特别治愈人心。

谁都有青葱的时光,对于我,那些洁白无瑕的青春年少,已一去不复返。

尽管此时的我,还未到30岁。可与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同学相比,我们之间足足隔了好几个代沟。人都说,三岁就有一个代沟,那这样说起来,我们差两个代沟都不止。

偶尔,我会露出一脸的羡慕表情,小微却不以为然,一脸疑惑地问我,“微澜姐,你明明也很年轻啊,为什么老是把自己说的年纪很大一样呢。”

我笑笑,并不回答。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小微不知道,我羡慕的,是他们脸上未经风雨的天真,和不谙世事的稚嫩。

而我,早已被时间的洪流,过早地碾压成现在冷静自持的模样。

二十二岁以后,我就没有再在别人面前放肆过自己的情绪,也不再和任何人诉说委屈。我像是一只孤狼,躲在无边的暗夜里,默默舔舐自己。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一个人。

3

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小微便来到后面,帮我把奥利奥饼干捻成碎渣。她用手指沾了一点点黑色的饼干碎,放进嘴巴里,“真甜啊。”

“傻丫头,想吃的话就拿去啊。”我取下手套,把刚烤好的曲奇塞了一块到小微的嘴里,笑盈盈地看着她。

“微澜姐,我是上了高中,看到宿舍里的同学吃奥利奥,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好吃的饼干。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爸妈从来不会给我买零食吃。”小微的嘴巴里一边嚼动着饼干,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安慰状,“以后就不会这样了,你看你大学毕业之后,就可以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你就能成为你爸妈的期盼了。”

小微把头侧过来,靠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微澜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曾经有个很傻的梦想,就是想要把整个超市的奥利奥都买回家,囤起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哈哈哈。”说完,她自己就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哈哈大笑。

我想,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出生于普通家庭,没有大富大贵,没有物质充裕。就像小微一样,一个人最初的渴望大概只是一包奥利奥饼干,然后朝着这个目标积极向上,变得更好。

“微澜姐,你认识顾言啊。”小微岔开了刚才那个话题,转过头问我。

我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仔细在脑子里搜索顾言这个人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谁?谁是顾言?”

“就是中午我进来时,跟我擦肩而过的那个男孩,我看见他在跟你说话。”

“哦,我不认识他。”我停下手里正在搅拌玉米粉的动作,隔了几秒钟,继而问小微,“你说,他叫顾言?”

小微点点头,“对啊,言语的言,顾言。”小微本想继续往下说,外面却有顾客在喊,“再加一份焦糖布丁。”

小微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顾言。

其实,在顾言进门的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得呆在原地。一时之间,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甚至在想,他怎么来了。

他若无其事地经过我身边,丝毫未作停留,好像一丁点都不认识我。他坐在那儿,朝着我的方向开口,“来一杯柠檬水,加冰块。”

我才反应过来,佯装镇定,心里仍然充满了疑惑。我把柠檬水端过去,仍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因为,他长了一张我极为熟悉的脸,那张在我的记忆里千回百转的脸。

开始,我以为他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

后来,我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擦指甲油,趁他低头喝水的间隙,眼睛似有似无地看上几眼。

我才确定,顾言不是他。

我使劲地搓了搓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

仔细看,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尤其是眼神,顾言清澈,而我心里的那个人,他更多的是笃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店里坐了很久,久到夜色沉沉,久到街上除了路灯,再无其他灯光闪烁。

也许,我是太想你了。

也许,在我心里,后来见过的人,都跟你眉眼相似。

4

我第二次见到顾言,是夏末的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九月份,暑假刚刚结束,学生们都已回校,新生们也陆续前来报到。这一整条街道,又开始渐渐热闹起来。

六点,我如常早起晨跑。沿路上,有一群老人在打太极,有一些学生出来吃早点,还有几个新妈妈抱着孩子坐在一边唠嗑。

忽地,一条牧羊犬脱离了主人的牵制,奔向人群狂吠,引得路人连连尖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只牧羊犬就直直地扑向了我,张牙舞爪。我愣在原地,心脏骤然拉扯,像是要跳出来了一般,竟忘记了要跑。

我闭上眼睛,有那么一刻,像是在等待死神降临。

害怕到静止了呼吸。

但是,却出人意料的,什么都没有来临。过了好久,我颤抖着半睁开眼睛,右手挡在头顶,害怕随时被狗攻击。那只牧羊犬已被人制服,躺在路边晕厥了过去。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合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你没事吧。”有声音从我的身后响起。我回头,是顾言。他穿一身阿迪的运动装,背着一副网球拍,双手垂在身后,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起身,整理了下额头乱掉的碎发,平复了下心绪,摇了摇头。

“我已经报警了,等一下警察会来处理,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伤口。”

我又摇摇头,虽然那只牧羊犬离我只有半米之远的距离,但一点都没有碰到我,一分一毫都没。

“不会是吓傻了吧,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大概是看我的神情一脸呆滞,顾言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很快,他又将手背到了身后。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手臂上的血印子,有几个深深浅浅的牙齿印。

我抓过顾言的手,“你受伤了。”

许是我的动作太大,顾言痛得龇牙咧嘴,轻轻地“呲”了一声,声音从牙齿缝里发出来。

我抱歉地放开他,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往前,“走。”

“去哪儿?”

“你到底有没有常识啊,你刚刚是被狗咬了,当然是第一时间就要去打狂犬疫苗啊。”

我们来到急诊,刚好有医生从我身旁经过,我挡住医生的去路,指着顾言,“医生,他刚刚被狗咬了。”

医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脸上有明显的沟壑纵横。他笑眯眯地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声音沉稳,面色特别和蔼地说,“请随我来。”

他戴了一双手套,仔细检查了一遍顾言的伤口,转过头告诉我,“姑娘,你先帮你男朋友的伤口清洗一下。”

“啊?”

“还愣着干什么,这里有一次性手套,你戴上,伤口要认真冲洗,可以把大部分的毒素冲洗掉。我先配上药,待会儿打疫苗。不是我吓唬你,你男朋友这伤口这么深,不仔细着点,可是要人命的。”

“哦。”我后知后觉,把顾言白衬衫的袖子挽上去,清洗好之后,一抬头,才发现顾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脸微红,把一次性手套扔进了垃圾桶。和顾言,也算是有了肌肤之亲。

可下一秒,他便蹙着眉头,使劲吸了吸鼻子,看向我,“你早上喷香水了?”

我点点头,“嗯。”

“以后,还是不要在大早上喷香水了。”

“为什么?”

“狗总是喜欢在早上思春,你这味道,太招人,更何况是狗。”

“我怎么没听过这种说法。”

“从现在开始,你听说了。”

5

我忙了一天回家,刚走出电梯,就看到顾言坐在行李箱上,靠在门边打盹。我吓了一大跳,他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掏出钥匙开门,钥匙转动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揉着惺忪的眼睛,语气像是一个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和我说,“你回来了。”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进门。在我快要关上门的瞬间,顾言的左手撑在门框上,挡在了门缝里。

我不悦,“有事?”

他指了指他的行李箱,“被房东赶出来了,到你这里借住一段时间。”

“你不是还没毕业吗,可以住学校宿舍。”

“我一直住在校外,宿舍不习惯。”

“我跟你不熟。”

“我救过你。”

我哑口无言,心里还在酝酿拒绝的话,顾言已经拖着他的行李箱进了门,硬生生地把我挤到了一旁。他脱了鞋,把行李箱往客厅一搁,大刺刺地躺到我的沙发上,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是掩不住的青黑,右手的绷带还没拆,上次的伤口着实有些深。没过几分钟,他那边就没了动静。

我走近了才发现,顾言已经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开,寂静的夜里,顾言均匀的呼吸声尤其深重,窗外的风呼呼地吹过。我从卧室里找出一条薄毯,轻轻地给他盖上。

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深夜未眠。总是会想起一些已经过去久远的事情,在夜深露重,心事寸痛。

我早早地起床,出门的时候,顾言还在熟睡。我来到店里,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卫生,开始了一天的营业。

九点,小微接了一个电话,有人要定一个生日蛋糕。奇怪的是,对方没有什么要求,多大,什么口味,一句都没说。他留了一个地址,只说随便就好。

世上最难做的,就是随便二字。没有特别喜好的人,最难伺候。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其实最在意细节之处。

小微挂掉电话,“微澜姐,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你自己送过去。”她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地址。”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江南大道仙宸府8幢,心里咯噔一下,随意问了一句,“今天是几号?”

“9月15。”

盛夏的暑热还未褪尽,我呆立在原地,手里的纸条捏成了一团,湿漉漉的。9月15号,这个日子,曾刻在我血液里一样的熟悉。

那些曾被我刻意屏蔽的细枝末节,和那些不曾忘却的时光交织在一起,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而来。

“啪。”顾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到来,在我耳边打了个响指,“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没有说话,戴上手套,去取蛋糕胚。

他跟在我身后,恬不知耻地凑上脸,“是不是在想我。”

我掀了掀眼睑,白了他一眼,“别自作多情了。”

“哇,你看你,脸都红了。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对不对,你肯定是喜欢上我了。”顾言绕到我前面,靠近我,只剩咫尺,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声,“昨晚还给我盖毯子了哦。”

“我怕你感冒了,赖在我家里,又要我负责。”

他向后退了几步,双手抱胸,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郑重其事地问我,“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两个月前,我的甜品店里。”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小心翼翼地挤出奶油,在蛋糕上裱花。

顾言略有所思,像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我觉得是更早以前,好像。”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也许,是在梦里吧。”

6

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一路兜转,终于来到了江南大道仙宸府。这一带是郊外的独栋别墅区,远离了闹市的喧嚣,分外安静。谁都知道,住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我又看了一眼小纸条,8号,就在不远处。这栋别墅有些老旧,大门上的雕刻稍许脱落,但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着一对龙凤,左右各一只。我摸着上面错落的花纹,仔细看,栩栩如生,像是被重新修整过。

正当我踌躇着想按门铃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汽笛声。我退让到一边,大门被人打开,车缓缓驶进院落。

司机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右手挡在车上方,一名男子左脚先着地,黑色皮鞋干净得未染丝毫尘埃。他从车里出来,站立在前方,穿过庭院,步入正厅。隔得太远,我看不见那人的正脸。

我想进门,刚刚开门的那个老人挡在我前面。

“我是来送蛋糕的。”我将手里拎着的蛋糕递出去,如实相告。

“请随我来。”老人没有接过蛋糕,脚步稳健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踏在青石台阶上,我环顾四周,庭院两旁的棕榈树势挺拔,叶色葱茏。

“进去吧。”老人将我引进偌大的正厅,微微欠身,便出去了。

门边的花梨木屏风浮雕精致,纹理行云流水,虽有些陈旧,但保存得相当好。

我走进去,却空无一人。

我把蛋糕放到那张红木桌上,欲转身离开。

“怎么,不想见见我这个老朋友吗。”来人穿过屏风,在我身后站定。

我没有即刻转身,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我知道,是他。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着顾子墨微微一笑,“蛋糕我已经送到了。”

顾子墨挑了挑眉头,面色冷峻,“以后,我每天要一个,你亲自送。”

“这生意我不做。”我直接拒绝,走了出去。

他并不着急,等我走到门口,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我出十倍的价钱。”

我的脚步瞬间停下,像是生了根,动弹不了。

我知道,所有的骨气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我想直截了当地拒绝,但是,我需要钱。跟钱比起来,骨气算什么。

他叫来管家,把一踏钱扔给我,“预付的,记住,我每天都要。”

我没接住,所有的人民币都掉到地上,有风吹过来,扑簌簌地扬起了一片尘埃。

顾子墨弯下腰,手刚触碰到一张人民币,我阻止了他,“这种小事,我自己来。”

我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的钱,看着顾子墨,魅惑地笑着,如风月场里的女子。

从头到尾,我都低眉顺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可我清晰地看见,顾子墨有一刹那的恍惚。他青色的眸子里神色复杂,压抑着声音,他叫我,“微澜。”

我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是我的顾客,我收了钱,必然会每天送来蛋糕。”

“今天,你还有别的话对我说吗。”

“你想听什么,顾子墨,我早已和你没关系了。”

今天,是顾子墨的生日,我记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倔强着不肯说出那四个字,“我要回去了。”

顾子墨静静地看着我,眉头皱在一起,他说,“我不许你招惹他。”

我抬眼,假装疑惑地望着他。

“林微澜,别演戏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他一眼便看穿我的演技,手上青筋突起,怒气丛生。

我笑笑,故作云淡风轻,便转身离去。

刚踏出回廊,青灰色的天空,细细地飘起了雨。

我回头,他静静地站着,身体微倾,睫毛上沾了一点点雨水,晶莹剔透,微微颤动着。

7

我回到店里,顾言的鼻头沾了点奶油和饼干屑,正在笨拙地学烤蛋糕。他的样子,有点滑稽,我看着,突然笑出了声。

他回过头来,把我贴在门口的招聘学徒的告示放在我面前,“我来应聘。”

我疑惑地看着一旁的小微,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小微捂着嘴笑笑,耸耸肩,一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他自己从外面墙上揭下来的,非要来这儿跟我一起做蛋糕。”

顾言嘴角微勾,拍拍手上的粉尘,“我看这个挺适合我,我最近恰好经济危机,急需用钱。”

“学徒可没多少工资。”我没好气地说,想尽快把他打发走。

顾言摊开告示,指着上面,白纸黑字,“没关系,你看,重要的是最后一条,包吃包住。”他看了一眼我,暧昧不清的笑容浮上脸颊,“反正,我已经住在你家了,不是吗。就给我个机会,给你打打杂,当是房租了。”

小微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俩。我赶紧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其中……”

还没等我说完,顾言把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抢先说道,“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瞪了顾言一眼,示意他闭嘴。

他还是不嫌事大,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你可别忘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在古代,你那是要以身相许的。”

我正想反驳他,有顾客进来,“我要一块芒果班戟。”

“好的,稍等。”顾言眼疾手快,几秒钟就装好班戟递给顾客,麻利地收了钱找零,微笑着目送顾客离开,并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欢迎下次再来。”。

动作之迅速,我和小微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样,聘请我不吃亏吧。”

“随便你。”我丢下三个字,便进了里屋,去看小微刚刚放进烤箱的曲奇怎么样了。顾言想跟进来,我用手挡了挡,一寻思,便若口而出,“你不是想在这里当学徒吗,这几天先站门口迎宾,招揽招揽顾客。”

等我忙好出来,已经天幕四合华灯初上,许多年轻的小姑娘扎堆站在收银台前面排队,还有不少人站在柜台边上挑选。顾言笑意盈盈地在给她们推荐各式甜点和饮品,他挽起白衬衫的袖子,露出手臂好看的线条。

是生意最好的一天,所有的东西都被一售而空,到了最后,女孩子们只能点一些热饮。

小微在盘点一天的营业额,多出了寻常的两倍,“微澜姐,看来明天我们要多进点材料,多做点甜点,不然会不够卖的。”末了,她停顿了一下,朝顾言的方向看了一眼,“顾言简直是我们店里的活招牌啊,有他在,我们的生意肯定能蒸蒸日上。”

我还没有接话,胃里翻搅得厉害,疼得差点掉泪。之前太不注重饮食,导致我的胃一向不好,又加上昨晚睡眠太少,我扶额撑着双手,眼皮沉重,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连小微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没有察觉。

等我醒来,顾言坐在我旁边,和我一样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近在咫尺,我能够清新地看到他的长睫毛,根根分明,呼吸温热而潮湿地吐在我的脸上。

我伸出手,拇指在他的眉间摩挲,和那个人相似的眉眼,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不真实,迷离,却又令人沉醉。

猝不及防地,顾言的唇附上来,贴在我的唇上,冰凉,还带着一股微甜的青草香。

我的心跳加速,突突突地起伏,四散在顾言温柔的目光里。

我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着。

十分钟后,我伸了伸懒腰,告诉顾言,“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但我知道,不是真实的。”

顾言侧过头看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雾气,“但我是认真的。”

8

春去夏来,日子飞快。

我和顾言之间的相处,白天我是他的老板,晚上是他的房东,从未逾矩。期间,我曾几次赶他出去找房子,他都可怜巴巴地告诉我身上实在是没钱。我只好,让他继续住在我这里。

我一直热衷于研究法式甜品,顾言知道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张甜品酒会的入场邀请函。

他扬了扬手里的邀请函,“听说Adam也会参加,他难得来趟中国,去见见?”

Adam是法国教父级甜品大师,创意大胆,技巧让人惊叹,是我最喜欢也最敬仰的人。

我问顾言,“你哪来的?”

顾言躲了躲我追问的眼神,避之不谈,“你别管哪来的,总之就让我们一起去享受一场味蕾的盛宴吧。”

我也不想探究太多,一想到可以见到Adam,就无比雀跃,兴奋得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打开衣柜,拿下那件黑色晚礼服,袖口镶着优雅而俏皮的蕾丝,胸前的钻石闪闪发光。

这是我十八岁那年,我爸爸送我的成人礼的裙子。只可惜,他没有机会看我穿上。

我穿上去,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恰好顾言经过我的房门,我问他,“好看吗。”

他倚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摸摸自己的脸,莫不是脸上刻了花?

隔了许久,他咽了一下口水,吐出两个字,“好看。”

顾言的双手背在身后,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你手上拿了什么?”

顾言红了脸,“没什么。”

我绕到他身边,想从他手里拿到那个盒子。顾言把盒子举得高高的,我半跳起来,抓着他的手不肯放。或许是我扑得太用力,顾言的身子往后倾,我们俩一起摔到了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我靠在顾言的胸前,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拂过我的面容。

我迅速起身,整了整头发和衣服,淡淡地开口,“该走了。”

我偏过头,捡起地上的盒子打开,是一袭露肩的白色礼服,简洁又不失设计独特,人工刺绣精致无比,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我嫣然一笑,看向顾言,“送我的?”

顾言点点头。

“你哪来的钱?”我不禁问道。

顾言红着脸默不作声。

我看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酒会马上就要开始,便不再追究。我换上了顾言送的这件白色礼服,出乎意料地特别适合我,恰好是我的尺寸,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合身。

我挽着顾言的手出席酒会,酒会上流光溢彩,衣香鬓影。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顾言在暗中握了握我的手,我才稍许松懈。席间,我竟有机会单独和Adam聊天,热切地向他表达我对他的喜爱和崇拜,高兴得多喝了几杯香槟。

也许是有些醉了,我一路上都手足舞蹈,感谢顾言实现了我的梦想之一。到家后,我还在喋喋不休。

我躺在沙发上,有些口干舌燥,便囔囔着要喝水。顾言接了一杯冷水递给我,我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似乎是清醒了些,没多久又陷入了深眠。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东方已露出了点点的鱼肚白,微亮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

我看到顾晨坐在地上,靠在沙发边上,握着我的双脚。我不敢动弹,怕惊扰了他。我轻手轻脚地翻了一下身,却还是把顾言吵醒了。

顾言按住我的脚,“别动。”

我听话的一动不动。

他慢慢靠近我,低头顺了顺我额前的碎发,小心翼翼地问我,“林微澜,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顾言的眼神温柔而认真,满怀期待。

我死死地盯着顾言看了很久,一秒,两秒,三秒。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

最后,我说,“我不喜欢你。”

话音刚落,我便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房间里,重重地关上了门。

9

小微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他们系里大她一届的学长,瘦瘦高高。是那种大学里普普通通的男孩子,但和小微站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登对。他在店里等小微下班,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几小时过去,没有一丁点不耐烦。

我悄悄地跟小微说,“这个男孩子很不错哦。”

小微腼腆地一笑,略显不好意思,说话的语气却很笃定,“嗯,他对我真的很好。”说完,她往顾言的方向瞄了一眼,转过头问我,“微澜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此刻的顾言,正和小微的男朋友熟络地聊天,似乎还挺愉快。不知道聊到什么投机的话题,两个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我愣了几秒,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嗯,我喜欢什么样的人,阳光帅气的,安静沉稳的,成熟清冷的。百种模样,却无一是我喜欢的。

小微见我不回答,就又问了我下一个问题,“你觉得,顾言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很诚实地回答,“他很好。”

“微澜姐,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是,我想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朝前看啊。最美好的风景,总是在未来,而不是回忆与过去。”

我惊讶于年纪比我小好多岁的小微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朝她笑了笑,“嗯,我知道。”

小微到了下班的点,挽着男朋友的手,笑着和我们说再见。我目送他们的背影,走出了很远,才收回目光。

他们站在一起的画面,特别温暖,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故事情节,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狗血剧情,但就是让人神之向往。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言已然站到我身后,盯着前方四四方方的黑夜,他说,“进去吧。”

我一回头,掉进了他深邃而朦胧斑驳的眼眸里。

他深深地将脸埋进手掌里,无力地说,“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

这一刻,我像是陷进了一个梦里,虚幻极了,手臂竟鬼使神差地慢慢攀上了顾言的双肩。我踮起脚尖,主动亲吻了他。

唇齿纠缠,风光明媚。

彼此的呼吸久久不能平复,我眼中波光潋滟,轻轻地唤他,“顾言。”

“嗯?”顾言低头看我。

我紧张地嗫嚅着嘴巴,略显抱歉地说,“我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在我眼里,没有想象中的林微澜。我喜欢的林微澜,就是我眼前的你。”顿了顿,语气尤其坚定,“这一点,毋庸置疑。”

关好店门,我们走到路对面打车。沿路有个十字路口,我们在红灯前停下。三、二、一,绿灯亮起。我们靠得很近,彼此的双手垂在身侧,一晃荡就能碰到一起。顾言将他的右手,朝我这边试探,一点点地靠近,然后牵起了我的手,放进他衣服的口袋里紧紧握着。

我们在拥挤的人潮里十指相扣,黑夜覆盖了我们全部脸红心跳的样子。

我歪着头,皱起鼻子,把头轻轻地靠过去。

我第一次开始想象生命里有顾言的暖,开始期待未来岁月漫过时间的河,可以和顾言一起慢慢淌过。

10

我每天都如约给顾子墨送一个蛋糕,从未间断。只是,从那次见面之后就没有再见到过他。每隔一段时间,管家就会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叠崭新的人民币。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在别墅门口把蛋糕交给管家,就打算回去。管家接过蛋糕,却叫住了我,“林小姐,顾先生想见见你,他在里头。”

顾子墨在院子里给新开的彩心建兰浇水,他握着水壶的手柄,细细密密地洒下水。兰花的绿叶葱翠,花瓣瞬间鲜艳饱满。

建兰,没有时节没有花期,四季盛放。

曾是我最爱的花种。

不知道什么时候,满院子都移植了建兰,全都开得热烈奔放,满园花香,沁人心脾。

我站在边上,默默地看着顾子墨给每一朵花浇水。

长久的沉默之后,顾子墨回头,眼神清冷,面上毫无波澜,淡淡地说,“你来了。”

我还没有接话,手机铃声便响了。我退到几米开外的小亭子里接起来,“喂。”是医院那边打来的电话,“你妈妈的肾源配上了,你近段时间筹好钱,我们尽快手术,不能再等下去了。”

“嗯,我会尽快的,谢谢医生。”我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被顾子墨听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子墨已然站在我身后,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他直截了当地开口,“需要钱?”

我紧紧地握着手机,局促不安,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他从上衣的夹层里掏出一张卡,放在我面前,“你和顾言不适合,你也应该知道,现在的他,什么都帮不了你。”

我想也没想掉头就离开,顾子墨的话在我身后响起,“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是你妈妈的命重要还是……”

我大步朝前走,顾子墨又说了一句分量十足的话,“毕竟,能够碰到相配的肾源也实在是难得,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你好好想想。”

我查了所有银行卡上的余额,离手术的费用还有不少差距。我去医院看我妈,她的脸色苍白,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连唤我的声音都很微弱,“澜澜。”

我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心,放在我的脸颊,笑着说,“妈,我们找到肾源了,移植手术之后,你很快就能痊愈。”

她把脸别向一边,“我们现在哪有这么多钱啊。”

“我会想办法的。”

“澜澜,妈妈不治了,你留点钱,好好过日子。啊?”

“妈,你放心,我店里现在的生意可好了,我有钱。”

我又宽慰了我妈几句,便去医生的办公室找主治医生,希望可以宽限几天。

医生拿着我妈新出的体检报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可以等,但是你妈妈等不了。”

“那手术时间定在什么时候?”

医生急着要去手术室,匆匆地说,“越快越好。”

我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客厅的灯亮着,电视正在放杨千嬅和余文乐的《春娇与志明》。顾言靠在沙发背上,听到我进门的声音,立马跑过来给我递上拖鞋。

餐桌上摆着两副碗筷,还有几个菜。我一个人的时候,很少下厨。顾言来了之后,倒是隔三差五就买菜做饭,让这个房子装了一些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顾言帮我拉开凳子,“等会儿,还有一个汤焖着,马上来。”

我看着顾言从厨房里进进出出,竟有些眼眶湿润。

电视里闪过春娇在打电话的画面,她说,“我承认,我放不下你。我常问自己,你到底为我做过什么?我一件也想不起来。对,我很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连我自己也害怕。我很喜欢你,但又如何?”

顾言给我盛了一碗汤,看我盯着电视眼底潮湿。

他说,“电影是演给别人看看的,现实中的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11

洗完澡,我拿着白毛巾擦干头发。原来很短的头发渐渐地长了一点,快到脖子下面了。

我打开吹风机,呼呼地对着头发吹。顾言关了电视,顺手接过我手里的吹风机,帮我吹湿漉漉的头发。

微暖的风,恰好好处的风速和温度,柔柔地环绕在我的耳畔。

我把头靠在他的双腿上,他仔仔细细地把我的头发吹干。我懒懒地趴着,一侧头,就看到电视机暗屏里的我们。顾言的手掠过我的每一根发丝,温柔而细致,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概是太疲惫了,我有些迷迷糊糊地半眯着眼睛,好像随时都能睡着。

顾言关了吹风机,手停留在我的头发上。突如其来地,顾言问我,“微澜,你可不可以把头发留长?”

我瞬间清醒,哦,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留长发了。很多年以前的我,偶尔长发垂下,偶尔扎俏皮的马尾。但是,那是多久以前的我呢。

我想说点什么,想告诉顾言我所有的过去。但最终,全部的字眼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顾言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到床上放下,在黑暗里跪在我的床前。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脸,然后俯身凑了过来。

他的唇轻轻地贴上我的唇,冰冰凉凉的,夜色微醺。

他拉了拉被子,盖在我身上。他转身的刹那,我睁开眼睛,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落在顾言的身上。

这一刻,沉静而美好。

我掖了掖被角,眼泪无声地流淌。

第二天,我捏着顾子墨塞给我的名片,犹豫了很久,还是拨打了过去。顾子墨像是预先知道似的,“我早知道你会想通的。”

半晌,我开口道,“我会离开他的。”

“不止,应该让他死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的心,搅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但是,顾子墨说的对,我妈的命更重要。

更何况,和顾言相处的这一年多以来,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了。对于顾言,从一开始,我便是处心积虑地接近,从未想过和他有真情实感。也许,顾子墨也是深知这一点,才执意让我远离顾言。

从顾子墨的别墅出来,天刚刚有点蒙蒙亮,清晨破晓,院子里的兰花竟有几棵枯萎了,奄奄地颓败着。我的头发乱糟糟地贴着额头,随意散开。

我一出来,就看到了顾言。

他远远地站着,站成了雕塑似的,眼睛因一夜未睡而充满了红血丝,下巴上隐约有一圈青色胡渣。

我们之间,隔着几米远,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顾言紧闭双唇,咬着牙齿,看得出来,此刻的他,愤怒得瑟瑟发抖。他压抑着声音,连名带姓地叫我,“林微澜。”

我却一反常态,看着他,竟笑出了声。

大概是我的无所谓激怒了顾言,他指着大门,怒不可遏地向我咆哮,“你知道,这里面的人是谁?”

我更加放肆地笑着,“我知道啊,不就是顾子墨吗。”随后沉寂了几秒钟,我缓缓地抬头盯着顾言,“你的哥哥。”

顾言面色如灰,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样?”我反问道,抬手吹了吹腥红的指甲,“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是你自己说没关系的,现在反倒来问我了。”

看着顾言绝望的眼睛,我又自顾自地接着说,“我早说过了,和我在一起是需要钱的。”

顾言气急败坏地掏出钱夹子,从里面掏出一大叠钱来,“是不是有钱就可以,你要钱,我也有。一张,两张,三张?哦,肯定不够,十张、二十张、三十张……”他把所有钱扬到我面前,“够了吗,这些够了吗。”

我不怒反笑,把所有钱一张一张捡起来放进兜里,“够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服务,我都可以。”

顾言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过,绝望,痛苦,然后转身进了别墅,顾子墨的别墅,他哥哥的别墅。

离开前,他说了一句话,我背对着他泪如雨下。

他说,“我喜欢的林微澜,一定不是这样的。”

12

我妈肾脏移植手术很顺利,我在手术室外听到医生对我的那句手术成功后,便喜极而泣。我妈被推出来时,还在昏迷,我趴在她的耳边,告诉她,“你很快就会好了。”

只是,那个和我妈肾匹配的人却一直未露面。我曾想当面感谢他,从医生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医生都是以保密为由拒绝了我。

自那天后,顾言就没有来过我家,连带放在我家里的东西,他都不要了。我想,他一定是恨极了我。

可怕的是,我觉得整个房子都充满了顾言的气息。

他的牙刷牙膏摆在洗漱台上,那时他还买了一对情侣杯,执意让我也一起换上。

他的深蓝色外套还挂在壁架上,沉默如昨。顾言是我见过的穿蓝色衣服最好看的一个,没有之一。

房子空荡荡的,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晃荡着顾言微笑的脸。他笑着对我说,微澜,遇见你真的好幸运啊。

遇见我,是你最大的不幸。

因为,所有的巧遇,都是我的预谋。

在他在我店里喝柠檬水的第一天,我就去查了他的底细。因为,他和顾子墨长得太像了。我知道,我想接近顾家,顾言是最好的选择。

那个被牧羊犬咬伤的早晨,是我观察多日确定顾言会每天经过这条路,才擦了吸引犬类的香水。我用自己做赌注,赢了这一局。

小微调好奶茶送给客人,然后和我说,顾言在准备出国的事情。

我笑笑,“很好啊,这本来就是他该走的路。”

小微犹豫了半天,才告诉我,“微澜姐,顾言他真的很喜欢你。之前他不想出国,被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为了你。”

我心头一紧,有些窒息般地疼痛。那个年轻男孩美好而纯真的感情,终究是被我辜负了。是我配不上,顾言这么干净纯碎的人。

顾子墨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做一款慕斯蛋糕,把芒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手上沾了一点点芒果汁。

这个时候店里并不忙,小微也不在。

见到顾子墨,我比想象中的自己,要平和得多。我微笑着招呼顾子墨坐下,“想喝点什么。”

顾子墨明显愣了一下,也许他以为我会朝他大吼大叫,会把他赶出去。说实话,在他来之前,我也以为我会这么做。但是,此刻的我,心平气和,波澜不惊。

他挑了个位置坐下,“都好。”

我给他做了一杯现磨咖啡,印象里的顾子墨,总是熬夜工作,咖啡一杯续着一杯地喝。他从不加糖和奶,觉得咖啡的苦是一种享受。

他喜欢苦咖啡,我喜欢酸柠檬水。

因为酸和苦,才是人生的大多数。

他搅动着眼前的咖啡,端起来又放下,他说,“顾言要出国了。”

我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

他又端起咖啡,小小地啜了一口,递给我一张卡,“里面有些钱。”

我推回去,“谢谢你的钱救了我妈妈,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需要钱了。那些钱,我以后也会还你。”

顾子墨的手颤抖了一下,手里端着的咖啡洒了一点出来,他抱歉地准备去拿纸巾。我抢在他之前抽了一张纸巾,把咖啡渍擦干净,“还是我来吧。”

他知道我的倔强,收回了那张卡。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咖啡已经彻底凉了,他端起咖啡,一口就喝得精光。他起身离开,快走到门口,我说,“等一下。”

我从柜子底下的保险箱拿出一个档案袋来,交给顾子墨,“以后,我不需要这些了。就当是,我欠顾言的。”

随后,我又补充道,“请你,别告诉他。”

13

这个档案袋里,是我多年收集的顾家在生意场上见不得人的勾当。早些年,顾子墨和顾言的父亲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商人,或多或少留下来一些把柄。

我曾在顾子墨身边多年,一点一滴地去查证据,直到被顾子墨发现。他将我赶走,再也不许我留在他身边。

我父亲曾是顾氏集团的财务总监,却在我十八岁那年因挪用巨额公款被判入狱。我一直不相信,父亲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会去触犯法律。更奇怪的是,在他入狱的第二天,便自杀身亡。

顾子墨见我可怜,把我留在身边,供我上完大学。我知道,一定是他们做了什么事情,才让我爸爸做了那个替死鬼。我爸爸,不可能去贪几个亿的公款。

还差了一点点,我便可以去检举顾子墨的父亲。我曾十分懊悔,没能完全拿到证据。直到遇见顾言,我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复仇之心。

顾言第一次带我去顾家,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凌晨,等顾言熟睡,我撬开书房的保险箱,拿到了几份有漏洞的合同。

唯一遗漏的是,在和顾言的日夜相处中,我竟对顾言动了真感情。

我一直以为,这辈子我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

顾言登机去美国的那天,是上午九点的飞机。我偷偷地躲在机场的人群里,隔着层层人群,看着顾言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远离。

顾言突然转身,目光穿越所有,像是在搜寻一个人。我躲到了一根柱子后面,顾言还是找到了我。

他站在我面前,想伸手捋一捋我的头发,却又停在半空中。

我想起曾有个晚上,他帮我吹干湿漉漉的头发,我把头靠在他的双腿上。

他问我,“微澜,你可不可以把头发留长?”

那些剪短的长发,再也不会留长了。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我想告诉他,我和顾子墨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说,那些他不知道的过去。我想说,对不起。我想说,其实,我爱他。

但是,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说一个字。

顾言在熹微的晨光里,闭上眼睛。

他说,“我走了。”

人群中,他拥着我,忽然哭了。

拥有短暂。

失去却很漫长。

——完

番外

顾言在家里嚷嚷,怎么都不肯去美国。顾家老爷子气得把拐杖敲在地上蹬蹬蹬响,“你这小兔崽子,这家里我说了算。不去美国,从明天起,顾家的钱一分都不许用了。”

顾言倒是挺争气,很快就从家里搬了出去。所有的卡都被停了,就死乞白赖地去了林微澜家,求收留。

他打见林微澜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异常眼熟,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他从未见过那样清冷的女子,喝酸柠檬水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当林微澜巧笑倩兮地问他,“好看吗?”

他的心里像是开了一朵盛世花,艳丽而灿烂。

他想,一见钟情就是这样的吧。

他也没有记错,几年之前,顾子墨曾带林微澜回过家。那时候,林微澜站在顾家大宅的门口,踢飞了小石子,和顾言擦肩而过。

顾言的事情闹得顾家上下无人不知,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死也不肯去美国。

顾子墨着人去查了查,才知道是林微澜的存在,才扰乱了顾言原本的人生。

林微澜,也曾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隔了几日,顾子墨找到顾言,漫不经心地问起,“听说,你在追一个女孩子?”

“对啊,我大概是要恋爱了。”顾言兴奋地跟顾子墨描述林微澜的表面冷漠但实际上很可爱的样子。

顾子墨掏出两张邀请函,递给顾言,“我这里有两张邀请函,不知道你有没有需要。”

相比较于顾言,顾子墨内敛而沉稳,连喜欢一个人都掩藏得不动声色。

冬日里的大雪覆盖了别墅院子里的建兰,顾子墨亲自一棵棵地清理残雪。他喃喃自语,“她最喜欢建兰。”

管家带来了当年林微澜父亲案子的最新消息。

当年,林微澜的父亲的确是挪用了公款。那样一个温和爱家的男人,不知道是怎么染上了赌博,在拉斯维加斯输了两个多亿。别无他法,便将手伸到了公司内部,只是很快就东窗事发。

顾子墨的父亲和林微澜的父亲也是多年好友,不想他颜面尽失,便把事情隐瞒了下来。但是他当年并没有手下留情,直接报案处理。只是,全公司上下除了他父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挪用公款的原因。

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查事情的真相,却无人知晓。直到管家与父亲无意聊起这件事,父亲也年事已高,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才断断续续地提了几句。

管家说,“这事,要不要告诉林小姐?”

顾子墨移植了一些新的泥土,他拍拍手,“不用了。”

父亲的形象崩塌,可能比恨更难过。

她好不容易,放下了那些恨,就让她快乐一点吧。

顾子墨接过管家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渗出来的汗珠。只是干了一点点体力活,怎么就虚汗连连。

管家半佝偻着腰,把赠与协议递给他,“先生,您刚动完手术,还是多歇息为好。”

他看也没看就刷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将这栋别墅赠给林微澜,建兰随处可见,所有的家具和陈设和当时如出一辙。

这是林家当年迫于无奈卖掉的房子,几经辗转,顾子墨以高出几倍的价钱才将它买了下来。

阳光层层叠叠地落下来,照在他们曾一起走过的路上。

他一回头,仿佛看到了时光倒流。

那时候初见林微澜,人声嘈杂,她怯弱地站在他面前,眼神却不卑不亢,要向他讨一个说法。

朗日清风,他朝她递过去一双手,告诉她,别害怕。

春色阑珊,心漾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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