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渐起,闻到一丝寒意。
我坐在黄昏里,挂掉父亲的电话。心绪如满树颓唐的叶子般,开始害怕这样不着痕迹又萧索薄凉的冬了。
记忆中的冬,阿公暖炉旁打盹儿,我在庭院里堆雪人儿,一个调皮就溜出院子在雪地里歪歪斜斜写自己的名字,身后系着围裙的阿婆总追着我喊吃饭。
这一喊,便喊大了如今十八岁的我。
我阿婆长得好看。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还有一张扬起我整个青春的嘴角。打我记事起,便和阿公阿婆生活在一起,在蕲北古镇的这个小村庄里,我喝着山谷里澄澈的井水长大,我闻着陌上花开芬芳,我听着梁间新燕的呢喃柔软,我最深的梦始于这里,也止于这里。
憧憬能拥有芭比娃娃的年龄,阿公总喜欢背着我上山采药,有时候我玩泥巴的手总是为了躲开他突然伸过来的大手而挠得他满脸疮痍,他总是露出月牙般的笑,向倚着柴门的阿婆得意的炫耀,看,丫头,还是恋我多一些。每每这时,阿婆总是微微地看着,眼睛眯成我最爱看的月亮。我在这样的皎洁里一路平安。
阿婆是村里特立独行的一个人,不常与那些在院门口磕着瓜子的奶奶们有过多交集。猴子爷爷常和我说阿婆是降落在村子里的天使,带着圣洁救赎阿公一家的贫瘠,小时候不懂这样深情的话。
开始懂得,是在阿婆第一次生病的那个深夜,嗜睡的我被越来越沙哑的咳嗽声惊醒,本该在我床头的阿婆不知怎的坐在了长凳上,微弱的灯光越发显得她脸色蜡白,嘴唇发紫的她无力地抬了抬手,示意我回床睡觉,阿公在一旁紧紧握着阿婆的手,我仍然清楚的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我哭喊着问阿婆怎么了,阿公用另一只手揽住我,轻轻地说,囡囡,你要听话。
不一会儿,姑姑和伯伯们连夜赶来,她们把阿婆弄上床,伯伯带来的医生正熟练的给阿婆输氧,我在他们身后,转过身噙着泪,不敢回头看阿婆。
第二天的阳光打在家里唯一的落地窗上,厨房里里再也没有定时的飘香,灶台上也没有暖着的麦片和豆浆,我的阿婆,这个一生劳累的女人,就这样倒下了。
病了的阿婆,脾气也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很多次我放学回家还未走进堂屋里时就听到杯子摔碎的声音,亦或是与阿公的争执声,我总是害怕推门看见正在掩面呜咽的阿婆苍老成岁月的风霜。
我坐到正在门前抽着闷烟的阿公身边,说:“阿公,你看,你个老烟鬼,现在连我阿婆都嫌弃你了”,阿公连忙丢掉手上的烟草,摸摸我的头便起身回屋了。
我又追着他,要他讲和阿婆的爱情,“我和你阿婆啊,算是那个年代最幸运的人了吧!我们是自己私定终身的,我做赤脚医生到她们村里蹲点,有一天在河边看到一个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当年就连她的背影,都年轻的好看,不自主地就想去打招呼,她一转身便撞到了我,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就突然跑远了,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时紧张得满头大汗,,,,”
“后来呢,后来呢?”我下意识地一边从阿公身边走远一边故意地问,我把头凑近阿婆的怀里,阿婆露出类似无奈又幸福的笑,弱弱地说“后来就被你阿公给骗到这里来了”
我噗嗤一笑:“阿婆,那你亏大发了,嘻嘻”
这样的日子仿佛持续了好几个世纪般温柔美好,直到今天,我仍然向往阿公阿婆纯然又灿烈的爱情,那是河边浣衣的女子,温婉,贤淑,就连一个背影都折射着练达,这一刻的空气里只有快乐的涟漪,与君初相见,似是故人来。如此,便期待一世的约,与你看山看水,在时光里携手终老,与子同袍。
然而时光,却总爱留给我们太多遗憾和唏嘘。
阿公在一个和畅的清晨离开了阿婆和我,原来那个你以为会一直在你身边人其实是最容易离你而去的人。他教你学会做梦,在温暖的世界里给你这世间最好最浓的呵护和爱,梦醒的时候,他在那个世界满意的长眠,是的,我一直这样相信。
阿婆的反应比我强烈。我总在他们的面前口无遮拦,“阿婆,阿公走之前,你和他吵架他没吵赢你,你让他回来再吵一次,我还是帮你好不好。”阿婆不说话,让我搀着她来到阿公的目前,她用枯树枝般的手抚摸着阿公的墓碑,像抚摸一个初生的孩童小心翼翼。你在的时候,我们吵得天翻地覆,你不在,我在你坟前轻轻地哭。
阿公走后,阿婆原本弱不经风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阿婆的天生的魅力,她的皮肤出奇地好。一头胜雪的白发下满脸只看到细纹的玻尿酸,猴子爷爷说“只有爱极了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以后,都会在另一个世界佑她平安喜乐,舍不得她有半点苍老的痕迹”。
如今啊,我越看阿婆越好看。除了,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
伯伯说:“阿婆这病的学名叫风湿性心脏病,临床表现为慢性心衰,也就是,,会有老年痴呆。。”
开玩笑。我那么精明的阿婆的怎么会有痴呆呢。我握紧拳头,指甲嵌近肉里,钻心的疼。
最近一次见阿婆,还是从上海打暑假工回来的日子,阿婆又消瘦了不少,她就那样坐在堂屋的长凳上,手里,一直抓着的,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块方手帕,照顾阿婆日常生活的王奶奶说:“闺女,你阿婆天天念着你,说你最会给她做面吃了,对了,上次,你阿婆把她手上这块方帕不知怎么回事儿放进了冰箱,一个人跑到你阿公的坟前到处找,还不知道回来的路,还是书记帮忙带回来的呢。”
我捂住鼻子,跑进卫生间,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阿婆忘记每次洗脚要先脱袜子,忘记小便也要去卫生间
忘记吃药要喝温水,忘记洗脸的毛巾不能放在冰箱,唯独没有忘记的,是她和阿公的当年,没有忘记她为他纳鞋持家的牵挂,没有忘记初次邂逅娇羞的浮夸。
小时候不懂事,还总责怪阿婆不够疼我,都不舍得起来抱我一下。
小时候太任性,总觉得日子还长,阿婆总在那张床上,
小时候太不可一世,总觉得阿公总在堂屋里的果盘里放几块糖果。
如今,阿公已不再身旁,一开始我害怕阿婆在不断遗忘的岁月里模糊我的模样,直到我看到她依然宝贝在手里,随身携带的那块方帕,我才知道,阿公从未离开过阿婆的世界,而是阿婆默契地配合了阿公,以这样的方式开始属于他们的永远。
我又想起父亲在电话那头试探性的期待:“这个周末,你有其他安排吗?”
我告诉少年,文字,有时候真的很无力。
少年说但是人有心。文字从来没有表达过情感,只因人有情。
凉风又起,心却不再寒凉。你还未老,等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