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凉意滑动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风卷着轻飘的帘子,月光掬着街边路灯的昏黄,在窗前浮动。马路上有车开过的声音,像秋风扫过落叶,然而更加响亮,更加悠长。偶尔几声轻微的鸣笛,城市的夜,静谧总是难能可贵。风把帘子推开了,车灯兀自闯了进来。屋子里原本静止的家居瞬间活了起来,在白的天花板上它们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晃动开来。只是那么一瞬,屋子里又回到了先前的静。身旁的孩子呼吸依然深沉,而我是被刚才的梦惊醒的。
在梦里,我在一个混沌而陌生的地方寻找着我的大姐。而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割了条口子的手腕上鲜血直流。二姐帮她捂着出血的口子,但是血还是染红了她们身边的被褥。我是在自己的惊慌失措中醒来的。眼泪已经垂到了耳根。深夜的秋风透过窗口落在我的脸颊,眼泪划过的地方像贴了两条冰条子,凉得透骨。我知道,大姐她已经不在很多年了,她的坟头依然没有墓碑。曾经那么鲜妍的芳华,掩映在一片枯黄的茅草下。忆及她的过往,我总会流着泪。今夜的那些枯草,会在山谷的风中呻吟吧!我下意识地控制自己,尽量不去忆及有关她的悲情。我想让自己,记住她最好的样子。在我记忆的匣子里,珍藏着大姐两张最珍贵的照片。一张是她十五岁的样子,她微偏的马尾辫俏皮地从头顶垂下来。脉脉含情是我从她的眼里读到的。她的鼻,她的唇,她脸颊上的绯红,我的大姐,她是我儿时见过最美的姑娘。她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腕搭在红墙砌的扶梯上,手指如柔嫩的柳条,垂了下来。她的身后是她上课的教室,那时她是校园里的一朵花。还有一张,是大姐刚刚参加工作时,那年的冬天她带着帅气的男友回家,在老屋的屋檐边,她莞尔一笑,于是后来一张平铺的相纸上便记录下了她那时的美。那是一种灵动的美,她留着齐耳的短发,以至于后来每每看到一代佳人林徽因的头像时,我总会隐约感觉: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脸。小时候和姐姐们同睡一张床,胆小的我总会央求大姐让我睡靠墙角的最里边的位置,她有时会故意不让,看我哭得泪汪汪的样子,她最后总会心软。晚上,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听故事的时候,我会把脚抬得高高的,生怕凳子底下的黑影里突然伸出鬼怪的手。我不敢往黑影的地方看,担心那里突然探出我不想看到的脸。甚至夜里突然的声音,我都会害怕。而大姐每次都会故意逗弄我,她会把鬼故事的情节说得惟妙惟肖,突然间就把手拍到我的脖子上,我也因此被吓哭过许多回。她总是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过来拥抱我,手就在我的背脊上来回轻拍着。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时夜里上厕所。那时的厕所砌在隐秘的山边,大多是木板拼接的小屋。而我们家的厕所,十米不到的地方就有一座坟头。白天走过的时候不以为然,而夜里总觉得有股凉嗖嗖的风从那里吹来。晚饭,我通常是不敢多吃的,但总也有夜里不得不上厕所的时候。那天半夜里,我强忍着不去上厕所,人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姐也醒了,她瘪嘴笑着说:“起来吧,胆小鬼,我陪你去。”顺着家门口的阶梯往下,转过杨奶奶家的屋角,沿着一条小路往山边走。草丛里忽然串出一只黄鼠狼,嗖的一声,就不见了。我被吓出一身冷汗,而大姐却在那里咯咯地笑。她向来都是最大胆的那一个。路边的野草带着湿润扫过脚踝,我总担心突然从草丛里爬出一条青蛇,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而大姐却走出了大步流星的感觉。蹲在茅坑的木板上,我不敢关了门口的草席帘子。那天的月光特别地亮,大姐背对着我,数着夜空里稀朗的星星。对面山顶的斗车,被铁索链牵拉着在矸子山上沿着铁轨攀爬着。“轰隆隆”的,似乎听得出那些煤矸石从斗车里滚了出来,再从山顶一直滑到山脚。这些“轰隆隆”的声音隐秘在白天的吵杂中,而在夜里就像田野里稀疏的蛙声,听着总有些别样的感觉。那些声音好似一种特别的情感,渲染着那时的夜,让回忆里不得不常常想起。大姐往矸石山的方向望了望,她好似自言自语地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去更大的城市!”后来,她的确离开了矿山,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车灯又一次闯了进来,那一片雪亮扫过房间的时候,屋里家具的影子又满屋舞动起来,直飞到雪白的天花板上。在这深秋的夜里,我忆着大姐最好的样子。而这些美好的回忆像太阳的光透过花儿的芬芳照进了我的心田。对于那些曾在,还在,已在,将在,我们生命中出现的人,记住他们最好的样子,能让我们的心变得越来越柔软。而这种柔软一旦被沾惹到,便会像花儿的香,旭日的光,慢慢扩散开来,直到我们的世界也是最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