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格非《望春风》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
牵牵绊绊的一个家,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鸡犬相闻的村庄,不可逆的城市化。这是一个村庄的红楼梦,从一开始的兴旺鼎盛就预示着最后的萧条衰落。有人堕落,有人无限高尚,有人暴富,有人一贫如洗。格非在赵云仙和赵正德的章节动用了全景镜头,我们看到了一整个村庄的喜怒哀乐和俗事纷扰,看到了勾心斗角的乡野政治、看到了家长里短的各色闲话,看到了男欢女爱的幽谧隐晦,看到了命运在村庄的上空犹如神祇在张望。或许,命运就是那一渡春风,它从四面八方款款而来,席卷一切。
接下来切换成儒理赵村每个人的特写镜头,从他们身上,行文在大踏步的向前跃进,你看到这个小村庄是如何被碾压,从人的消失到土地的消失,一个人的命运涟漪般波及着另一个人,直到每个人都分崩离析,整个村庄随着城镇化进程淹没在滚滚的时代辗轮下。
这是时代背景下所有村镇的命理。
这本书让我两度落泪,分享之。
一处是父亲(赵云仙)给“我”(赵伯渝)从青龙山赶工回来时自己一天的伙食——一碗已经凉了的萝卜烧肉饭带回来。
“我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肉只有两块,也不像父亲吹嘘的那样又大又肥。父亲将落在蓝布包袱上的饭粒捡起来,塞到嘴里,一边得意地问我,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闻到肉味了?他坐在桌边,抽着烟,一动不动地看我吃饭,我每吃一口,父亲的喉结就缩一下。”后来,文中的“我”没有舍得吃那两块肉,用筷子将其埋进碗底,把剩下的给父亲吃,“装出吃饱的样子,对着父亲打了个饱嗝”。在阁楼上,“看着父亲吃到我藏在碗底的两块肉时,他的肩膀剧烈的抖动,开始抹眼泪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第一次是在我因为吃了龙糠的油泥,拉不出屎,肚子胀得像鼓一样,父亲往我嘴里灌韭菜汁时,哭过一回。
父亲在灶堂里流泪,我也在阁楼上哭。父亲并不在乎我知道他在哭。
我也一样。”
一辈子明着的身份是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暗里背负着国民党特务组织罪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父亲,不管在儒理赵村是一个怎样的名声,怎样混迹,从头到尾都百般呵护着“我”,直到被自己远赴他乡的妻子向组织揭穿至形迹败露前,也还不忘要交待“我”怎样去面对这个豺狼虎豹同在的令人绝望的生活,随后就在便通庵里了却一生,留给儿子一个清白白、苍茫茫的孤独命途。
另一处是全书的尾声。
“我”一生经历父亲离去、母亲的背离、妻子的抛弃,到最后半百的年岁里孑然一人,那个一直隐忍不发的渴望终于破土而出——春琴(辈分上的婶婶)也是一个人了,并且她需要“我”,在重修的便通庵里,仿佛续上前缘般重归田园。
“如果说,我的一生可以比作一条滞重、沉黑而漫长的河流的话,春琴就是其中唯一的秘密。如果说,我那不值一提的人生,与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细微的不同的话,区别就在于,我始终握有这个秘密,并终于借由命运那慷慨的折返之光,重新回到那条又黑、深沉的河流之中。”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谨小慎微的生活了大半辈子,清清白白,无所亏欠,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也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你和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们其实不是人,是鬼。既然是鬼,那这个世界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不受人情世故的限制。”
这本书已经续完二十多万字,从“我”的少年直到知天命,一直像一双有天眼的人般冷静、置身事外地观望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并客观地记录下来。直到最后,我们才看到“我”并非一个永恒的客观叙述者,那令人颤抖的秘密,正热乎乎地端坐在心房心室里,蓬勃发酵,遮掩不住。像微弱火苗样的渴望,有了春琴的亲近,就那么一下被燎燃,砰的一声爆裂开来。故事的最后,我们的叙述者不再客观,他抱怨着自己有一个堪称“暴君”的老婆(“春琴成为我法律上的妻子后,立即故态复萌,蛮横霸道,试图将我重新纳入他的羽翼之下。我深信,我们之间的爱情和婚姻,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什么人的爱情和婚姻相比,丝毫没有逊色的地方”),但连这么形容,听起来也像在跟我们读者撒娇。好吧——我们知道你终于有血有肉,得到了令己心安的幸福了。
然故事的最后,望着满目疮痍的乡村遗址,我们得到的触动不仅仅是宿命感,是一种如今也不得解惑的疑问。
中国每一个急遽从土地上面褪去的乡村,是工业的进步,不错,但是否也是文明的退步、精神的断层?这些断裂和割舍,发生在一代之中,牵连着三代、四代,这些人目睹着曾经水乳交融的家园被硬生生的撕裂开,黄土翻天,满目狼藉,曾经盘根错节的家族脉络,紧绷绷的族群关系,变得松散和疏离,最终变成了城里人的“邻里”。这些曾经聚集的人们,如何安放自己的乡愁,自己前半生的灵魂?
作者格非借由“我”之口,向四面八方眺望着儒里赵的未来——也许不是眺望,而是回首。
“假如,儒里赵村重新人烟凑集,牛羊漫圈,四时清明,丰衣足食,我们两个人,就是这个新村庄的始祖。
到了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或者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将会突然出现在明丽的春光里,沿着风渠岸边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
母亲不会重新回来,死去的人不会复活,儒里赵村永远都散落各处、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