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嘴!”医生语气漠然地命令道。
他头顶的一束光射进去,晃得苏菲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医生的头差一点就放进苏菲的嘴里了:“啊——再张大点儿——啊——”医生显得有些焦急。
“先住院吧,别着急!”这次,他的语调比水还软。
苏菲的心里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我的喉咙很痛,我在小诊所已经断断续续地输了三个月的液了,但炎症还是消不下去。前年、昨年,每到秋冬,我的咽喉炎就会犯——”苏菲突然想起她来时已经说过这些话了,医生没有打断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医生的沉默却让苏菲缄口不言了。
(二)
“张霖,医生说让我住院——”苏霏有点想哭。
“哦,该住就住,你咳了好久了。”男人的语气好生平静,苏菲的眼泪落了下来。
“我——我——”苏菲想说:“你有空吗?能帮我把住院的用品拿来吗?能帮我办好住院手续吗?”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两个人的关系早就这样了。残留在枝头的陈杮子,红红的,别人觉得好看,其实内里早就烂了。
电话响了几声,苏菲迟疑了一下,按下了“拒听”。张霖没再打来电话了。
不到这一步,苏菲是不会来大医院的。毕竟自己没有个正经工作,好不容易在朋友开的幼儿园里当了一年生活老师,刚得到家长学生的认可,这就要告别众多工作中最崇高的一个了。
“师傅——兴安小区。”苏霏竭尽全力发声,喉咙疼得像卡了几百根鱼刺,但声音还是又嘶又小,像门缝里被挤瘪快断的竭斯底里。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苏霏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
(三)
“我在家,你能 ——”苏菲终有些害怕,想让张霖陪她去医院,但又觉得自己像一个乞丐,欲言又止。
“苏菲,我——我还有两节课,下午——”
苏菲摁断了电话。
中午,张霖带着儿子来了。
“妈妈——”儿子扑向苏菲,和苏菲来了个大大的拥抱。苏菲紧紧地抱着这个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大大的温暖的肉球,不愿松开。泪水滚落下来,苏菲急忙擦了个干净。
(四)
确诊——喉癌晚期。
从不抽烟的张霖狠抽了一包烟,然后把报告单藏到衣柜最底下,请医生也一定保秘,然后偷偷地在外面广告店做了一份假的带了回来。
“什么是鳞细胞?”
“苏菲,”张霖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两人已经很久没牵过手了,这是一种久违的触动,“喉癌,但是是早中期,能治好,能治好。”张霖将“但是”说得特别急切。
“癌?”苏菲眼里闪烁着泪光,有些慌乱,有点不知所措,像一颗炸弹即将在身边爆炸,让人无处可藏。
“苏菲,苏菲,你听我说,”张霖有些着急,“你看着我,只要配合医生,会治好,会治好!”张霖想拥苏菲入怀,但苏菲推开了他,慢慢躺下,侧着身子呆呆地看着窗外。
(五)
周末,儿子来了。
“妈妈,我不愿你离开。”十三岁的儿子嚎啕大哭。
苏菲无声地流泪,她下定决心——做手术。
“一生,一世,原来这么简单。”朋友圈留言,也许是最后一次留言。将微信头像换成了飘零的花瓣。又发了一条微信——“多想去看一次大海,没想到自己早已走在了晚霞满天的海边”。关机,闭眼,泪又来了。
(六)
二十万?
一年前股市震荡,张霖赔光了家里五十万积蓄,还欠了二十万的外债。
苏菲打开了手机,微信声像油里的豆子一样,爆个不停。担心的人不少——苏菲想:也只能靠大家帮忙了。
“不幸得癌,感谢亲们关爱。”微信发出后,苏菲坐在床边发呆,好像自己是一个已被宣判即将被赶出地球的人。
电话响起来了——苏菲却赶紧关掉手机。不想说话,无力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七)
闺蜜来了。两人对哭。
“苏菲,放心,钱,我们来筹。”
姨来了,搂着苏菲,哭得厉害。“孩子,缺钱,给姨说。”五千元的红包放在苏菲的手心,苏菲感到无以回报。
爸妈也来了,老泪纵横。
“菲儿,好好休养,我们拿了——。”
“不要钱。”苏菲想起上次的事。
张霖炒股失利后,苏菲很郁闷。向母亲倾诉,想寻得一丝慰藉。虽然父母一直偏心哥哥,连结婚都没有给自己置办过一床被褥,但苏菲真没想到倾诉会被当作乞讨,母亲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也没有钱”。本以为是桃花杨柳岸,结果第一步就陷入了火山。
两位老人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女儿,这里是我们在吃的一些高档营养品,术后你要补一补!”
苏菲苦笑了一下,原来是自己再一次多虑了。
(八)
哥嫂来了。
苏菲和哥哥亲,儿时两人常常一起躲在衣柜里避免被吵架的父母揍。
侄儿从初一起就寄养在苏菲这儿,苏菲苦口婆心地教着,但最终还是没有考上重点大学。从那以后,兄妹之间似乎有了一道鸿沟。
“菲菲,两千,先拿着。”哥递过一个纸包,嫂子的眼光一直在追寻。
“哥,钱不要,做手术时,我想请你和嫂子来照顾一下我。”
“妹儿,你知道,我的工作才上手,你嫂子也——”哥哥面露难色。
嫂子却眉眼一笑,来抢纸包:“没事儿,没事儿,我可以请假,反正就几天嘛。回家后,爸妈不是说他们会来照顾吗?”
哥哥紧攥着纸包,嫂子也不示弱。
“嫂子,麻烦你了。”苏菲把钱塞进了她的背包。
苏菲想起哥出车祸时,自己抛下年幼的儿子,一个人在医院不分日夜地照顾了一个月,心里有些酸酸的。
(九)
张霖想去找校长筹钱,但又放不下面子,思忖着要不要卖掉房子。
不几天,闺蜜又来了,一脸喜色:“搞定了,我和年级组长徐老师一起去找了潘校长,说明了你们的困难,潘校长第二天就发动全校师生捐了款,来,钱都在卡里,二十万!”
“二十万!”苏菲百感交集,“我——”
苏菲拉着闺蜜的手,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真没想到,潘校长会帮咱们!”夜深时,苏菲对张霖说道,“以前,我们认为别人给你穿小鞋,看来,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张霖,你以后少花点心思炒股,多努力工作!”
张霖点了点头。
这个秃顶的男子已经发福,完全没有了年轻时的英姿帅气,眼圈黑黑的,眼睛像睁不开一样。很久很久,她都没仔细打量过他了。
(十)
麻药在渐渐地生效,苏菲对医生说:“医生,能尽量让伤痕好看点儿吗?谢谢你!”
医生点点头。护士眼中似乎有些霜花。
手术顺利,醒来时隐隐作痛。第二天开始很痛,苏菲不愿叫,怕扰了病友休息,难忍的时候她就咬着被单,四肢向空中抓狂。
“妈妈,妈妈,为了我,你要坚强!”儿子的哭喊声让苏菲变得坚忍。
术后一周,医生说床位紧张,可以回家休养。但插着鼻管、喉管、食管,照料的人一定要小心,有痰必用机器吸出,每天只能用针管把流食打进管里,各种管口接口每天都要清洗干净,不能感染。
嫂子回去了,爸妈来了,张霖也请了长假。
面对镜子,苏菲不能接受。这不是一个活死人吗?插满了管子不说,脖颈横越着长长的刀痕,瘦削而苍白的脸,因挖肉补口腔而失了一坨肉的瘸腿,无法正常发声的咽喉……张霖把无力的苏菲扶到床上。
不能哭!医生说过不能哭!儿子说过离不开我!再丑我也要活下去!
姨经常来看她,但朋友们来得渐渐地少了,大家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儿……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一天天愈合,管子一个个减少,苏菲开始下床慢走,脸色开始一天天红润……
(十一)
苏菲身上的管子都取了,瘦得厉害,一瘸一拐,还是得下楼走走。邻居们都友善地点点头,但不多语。
一天,一个球停在苏菲面前。一个胖胖的小孩跑了过来。
苏菲捡起球,摸了摸他的头,艰难地发声:“给你!”吐词不清,声音空响沉闷,像机器人的声音。
小孩拿着球,抬头奇怪地盯着苏菲,像被吓住了一样。
“过来!”孩子的婆婆一把拉回小孩,对苏菲笑笑,转身就走。
“她有病,离她远点……”
苏菲一阵心寒,难怪除了姨,来看她的人越来越少。一阵风过,园中的月季花瓣纷落土中,无人关注。
(十二)
苏菲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
“真无聊!你们这儿真不好玩!”父亲在发牢骚。
我都这样了,你还想着玩?苏菲压住气,平和地说:“爸,你可以学学电脑,玩玩手机,像姨一样——”
“老都老了,还学什么?”爸的声调提高了八分。
“我们可比不了你的姨?别人好命,我们命苦!”妈历来就嫉妒姨。
苏菲沉默了,转身走进卧室,一人垂泪。关上门,也挡不住屋外不满的怨愤。
“上辈子肯定杀了人!七十多岁了都过不上舒心日子!”
“一天到晚不要那么‘好强’,也不至于得了这个病?”
“自己都没力了,还不忘教育‘老子’!”
……
苏菲绝望了,爸妈一直重男轻女,但也不至于这时雪上加霜?苏菲打开门,用尽力气说道:“你们走吧!我请人照顾!”
大家都沉默了。
(十三)
爸妈终是走了,哥还来电数落了苏菲一顿。苏菲没有力气和他争辩,话没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身子好了,就该做放疗和化疗了。请人,很难,别人一听是照顾癌症病人,都婉言拒绝了。姨说:她来!但苏菲不同意,姨也是近七十的人了,而且她也有一大家人。
张霖没课的时候就陪苏菲去医院,周末儿子陪着妈妈。有时张霖太忙,苏菲就约好出租车,送到医院门口。
开始还不那么煎熬。很快,恶心、呕吐、口腔溃疡、失去胃觉、皮肤变黑发焦、无力困乏、瘦到只剩一层皮……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乐趣?苏菲看着镜中可怕的自己,大哭不已。扔东西、扯头发、不敢出门……只想死。
姨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其它的会慢慢恢复的。”
儿子说:“妈妈,你会好的。你还要给我的孩子做最可口的饭菜,给我的孩子选最漂亮的衣服,你一定是最漂亮的奶奶。”
苏菲渐渐冷静下来:我必须活下去,至少要等到儿子长大成人才能死,我还要为儿子做饭菜、买衣服、开家长会……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
苏菲对着镜子,开始打理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用丝巾挡住自己的脖颈,强迫自己对着镜子笑笑。
坚持,没有中断,26次放化疗一气做完。医生也连连称赞:“你是我遇见的最坚强的病人,也是治疗效果最好的一个,愉快生活,放心生活!”
(十四)
离开了医院,苏菲像一只自由的小鸟,今天的空气格外的清新。
一段时间都不能晒太阳,苏菲只能在家里转悠。休息乏了,偶尔给家人做点饭菜,虽然品不出味道,但按着往日的分量放着调味,丈夫和儿子总是瞬间光盘,让苏菲很是欣慰。
慢慢地,味觉开始恢复,苏菲开心地给姨报喜。生活的滋味原来这般细腻。
慢慢地,早晚出门走走。世界原来是这般美丽,苏菲疑惑自己以前怎么从未发现。
体力渐渐好些,苏菲开始帮张霖分担家务。苏菲有些愧疚,以前老讽刺张霖没用,大病来时才知道谁是自己的依靠。
这天,苏菲感到精神很好,决定收拾一下衣物。突然,一张报告飘落下来。
“喉癌晚期,附近淋巴已扩散……”苏菲惊坐在床边,只有哭,从一个人哭到张霖回来,从张霖回来哭到儿子回来……反锁房门,一个人从白天哭到沉沉昏睡。
第二天,一缕阳光打在她的脸上。
“我还活着?”
“我要活吗?”
“我要活着!”
苏菲突然想通了一切。
苏菲打开门,通宵未眠的丈夫、儿子看见她,立刻都站了起来。桌上摆放着精致的早餐,阳光照亮了小屋,苏菲决定忘记自己是一个病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