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我早买好了回县城老家的票。回家前几天,我妈突然打电话给我,“下了高铁直接去你姥姥家。”
有些疑惑,但没追问原因。
往年除夕年夜饭,要么是我们两个人吃,要么是我带她去外地。
我不怎么爱吃蔬菜,我妈以前总爱定期寄维生素给我吃,不知道哪天就停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心里有些欣慰,我以为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过分关注我。
前段时间,她告诉我她想喝酒,我买了些寄给她,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三舅打电话给我,你妈在家也不开门,快打电话问问吧。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才叫醒我妈。这次回来,她站在姥姥家门前迎我,我一眼便看到她一头黄白干枯的头发,眼角的疤痕,眼球的淤血和破烂的双手。
那天她喝醉了,跌倒撞在了桌角,满脸是血,开酒瓶的手也被划破了。
“我本来想拍视频发你,但是看着太让人难受了,没忍心。”
三舅后来这么告诉我。他偷偷拉着我进到里屋,一脸无可奈何。
“我们也不懂该怎么看,但是你妈应该是病了,可能是,那里出了问题。”
我妈这次回到姥姥家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姥姥家。有天夜里,她想起县城家里窗户没关,执意要回家关窗户。劝不过,三舅陪着坐了来回三个多小时大巴,回家关了窗户,才又回到姥姥家。
我拉着我妈走到院子口。
“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要有自己的生活,后面还有五十年,才刚刚开始。好好过呗,活得开心点。”
她难以控制面部的表情,拧在一起又迅速放松,又再次拧在一起,看起来难受极了,想说话但又说不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身就要走。
我拉住她,两只手搭在她肩上,把她转过来。
“好好好…...我…...我不在乎了,我会好好的,我会好好的。”
她磕磕巴巴地回答我。
七年前和我爸分开时她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姥姥家很冷,农村没有暖气,没法洗热水澡,下了雨更加寒冷。
我躺在床上,冷得睡不着,想了很久,发了一段短信给我多年没见面的爸,爹爹奶奶去世我也未曾回去见一面,我爸家的人从小对我就很疏离。
“这几天一直在想,我们三个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其实谁都没试图了解过谁,也没真正沟通过,一个遗憾吧。”
我爸回了很长一段赌咒我妈的话,劝我千万别找我妈这样的另一半…
七年过去,他们也没有试图理解彼此,依然憎恨着对方。我没再回。
父母从我记事起便不和,自从我妈关系最好的二弟因车祸去世之后更加势同水火。我妈责怪我爸没有帮二舅调回城里,在乡里被谁撞了都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两个人都是强势的性格,谁也不让谁。我也不敢掺和。
长期耳濡目染,我自然的认为他们俩恨着彼此,只是因为我还没长大工作,所以维持着脆弱的婚姻。
我上了大学,我妈主动向我爸提出离婚,我很支持,我以为她终于能够解脱,谁知她从此活在了过去。刚分的时候还常常说起我爸的不好,我常劝她要忘记过去别再提了,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再也没提过。
大年初三,我带着她从姥姥家回到县城,拿医保卡,去县医院体检。
打开家门,到处堆着电视购物买来的杂物和我从小到大用过的练习册,地砖上也净是灰尘,卫生间漫了水,马桶里是没有冲掉的呕吐物。
我一气之下把那些练习册扔掉许多,我妈一时间气得不知道怎么说我,但是她即使说句完整的话都要拼尽全力。
“为什么......什么......要扔我的东西?”
“那是我的啊,没用了,在家里占地方看着难受。”
“我打算卖废品的。不许扔!上面都有你的名字!”
“你不扔我看着难受,以后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
算了,我没再管。
上高中,第一次离家,才知道我妈的厉害。无论我怎么洗袜子洗衣服都无法像我妈洗的一样干净,洗完晾干简直像新的一样。我妈的洁癖“严重”到邻里有名,她不允许家里有一丝灰尘。
我妈给我倒水,杯壁残留着红酒渣,杯身上是没洗干净的血渍。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笑嘻嘻的让我快喝。
长期冻伤导致我妈脸红一块白一块,眼睛也不知何时起变得很小。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的时候常不开灯,说过很多次,没用。一笑,拧在一起,像哭似的难看。
姥爷早早便因肺癌去世,姥姥一个人带着大大小小六个孩子。大姨早早出嫁,指望不上。我妈理所应当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肉让给弟弟们,上大学的机会也让给了二舅。以前她和我聊天时,偶尔还会提起没上大学的遗憾。
我妈这个人,一辈子克制欲望,坚持吃素,几十年如一日早起,没有爱好,麻将不打,网络不碰。直到这次返家,我才注意到她连妆都不会画,眉毛几乎画到了太阳穴。有些滑稽。我买给她的手机、iPad,装的软件也没有打开用过,即使我已经教过她。
我们希望她能再做一次正规体检。她很抗拒去医院,坚持认为单位体检结果健康就够了,只是胆固醇有些高。年夜饭上,她拒绝吃鸡蛋,然后每次都会不厌其烦的复述自己胆固醇高,不能吃。我告诉了她,她才知道喝酒也会导致胆固醇超标,以及大脑退化。
我、老舅和表哥一顿劝。
“查一遍,求个安心,儿子在北京工作也放心不是?”
我妈这才松了口。
我带着我妈在县医院折腾了半天,没查出什么,除了脑供血有些不足,胆固醇偏高。县医院医生劝我们回家,没什么大碍。
我妈满脸喜悦,“我就说我没事,现在还能算账…...记忆力特别好......”
她意识不到,这句话已经被她重复说了无数遍。
以前的时候,我妈很爱和人聊天,一聊便走不动道,责骂我的时候也是,时间很久很烦。
现在又是另一种状态,见到谁都想说话,搭讪,即使完全不认识。并且打完招呼紧接着第二句话就告诉他们我在哪里工作,对方往往一脸窘迫,敷衍点头。
这几天陪着她,即使是见过一次的生人,她也会跑过去和对方告别。
“喂,我走了哈。”
她不在乎对方给不给她回应。
县医院看完身体的次日,我和老舅还是决定带她去省城有名的医院检查,一开始她很抗拒,被我以看看肩周炎的名义哄了去。
“肩周炎要看,要看…我一直肩周不舒服。”
她笑得脸拧成一团,让我更加难受。
大雪,四周寂静,路两旁很多店都没开,小叔子和老舅早已在门口等我们多时。我们一下大巴便打车过来。
精神科周围偶尔会出现一两个自言自语的病人,好几个家人拉扯着哄着病人离开。我和舅舅一言不发,倒是我妈看着笑了起来。
老舅眉头几乎拧成一股。
“这几天我特别难受,睡不着,我根本没想到家里最要强的姐姐会成现在这样。她就是太骄傲了,不能接受自己婚姻的失败。”老舅对我说。
看了医生,开了各种全套检查、智商测试、心理测试,我妈都是半推半就做完。医生指导她怎么躺下检查都要费些口舌,因为她不理解。
每做一个检查就要回头看着我,就像求助一样。
“你看我没事吧,单位体检都没事,身体特别好,记忆力也好,买菜都记得…”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没事,就当做个体检呗,求个安心,求个安心。”
我嗓子眼里堵着,说不上话,鼻涕水也无法自控的滴落。她这句话已经说了无数遍,自己却根本意识不到。说来好笑,我患干眼症,眼睛里此刻也没多少水分,只有鼻涕水不停无法自控地滴落。
做完常规检查,离大夫下班也快了,我们急忙带着她去做心理测试和智商测试。进了机房,病人们都是自己在做题,有的不理解题目的意思,盯着屏幕就是好半天;也有人一顿瞎选,被家人拎回来重答。
我搬了个板凳,读题、替我妈操作鼠标选择答案。毕竟她的手连筷子都已经捏不起来。
她好几次起身想离开,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些莫名其妙的测试题,甚至恼怒,都被我按了回去。
我将题目一道一道读给她听,大多数她都会很恼怒的回答没有,即使有的题目根本不该回答没有。每道题都会解释并反驳我,声调也跟着提八度,我只好不停不停地告诉她只用答题就好,不用解释。
她所有的解释都是竭尽全力讲出来的那一句话:
“我记忆力好得很,还能算账,还记得买菜…”
只要她回答有停顿的,我便会再三确认她的回答。
问到感情问题的时候,她大多数会情绪激动的回答同一句话。
“我不要他了,养条狗都不要他!”
我一遍遍劝着她恢复情绪。
一共六套题,每套八十多道,她时不时摸摸自己满是冻疮的双手,戴上手套,又拿下,再戴上。
直到问到这样两道题。
「你会有时候觉得孤独得难受吗?」
她看着屏幕良久,就像无法理解文字,嘴巴颤抖着张了又合,脸又因为难过拧成一团,泪水已经先于话语流淌出来。
我一时间觉得胸口闷痛,替她回答。
“偏重?严重?选偏重呗?”
她点了点头。
我从未想过。我一直以为她没了压力,过上了轻松的生活。
后来问了邻居,邻居告诉我要常和她视频,她太孤单了,平时聊天几句话都离不开你。
我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妈打电话都是大舌头没头没尾,说一半就挂掉。
我一直以为只是电话信号不好,加上工作忙,也没追问。后悔不已。
翻看之前的聊天记录,有一次下午突然发消息“你不要想不开“,现在想起,应该是做噩梦醒了。
再一道,「你对异性的兴趣减弱了吗?」
我妈再次情绪激动的高声回答,“我不要他,要条狗都不要他,没兴趣,不想找!”
我悄悄劝她小声点,别激动。
但是周围的患者们并没有表现出被打扰到。
……
好不容易做完,我们急匆匆拿着一堆检测报告,可算赶在主任下班前给到了。我告诉医生我妈的出生、婚姻背景,我妈消极答题的情况,医生又让我妈自己讲述了一遍自己的情况。
“症状多久出现的?”
“不到半年。”舅舅急切回答,但又不太肯定。
“一年以内,应该不止半年。”我也不太确定。
“因为我们平时都在外地上班,她一个人生活。所以都不太清楚。”舅舅补充。
“一年前受过什么刺激吗?”医生继续问。
“没有”,舅舅回答。
我犹豫了下,“我们其实不知道有没有”。
没有人知道。
这才意识到平时我们距离有多远。我以前常抱怨,我妈总爱逼迫我催我,所以在家特别不舒服,很焦虑。一起生活十几年也不知道我不喜欢什么,喜欢什么。
现在想想,她是不理解我,我又何尝试图理解她呢?
我、我妈、我爸,像三个陌生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将近二十年。
我们都以为自己明白对方心里所需,但只是一味把自己认为的,塞给对方。
我们和医生说话的时候,她听不进别人说什么,不停复述自己在单位算账好,记忆力好,还能记得买菜。证明自己身体是健康的。
“不错啊,那个年代考上大专。”医生顺着夸了句。
我妈有些沾沾自喜,情绪稳定了些。
“你不是说你算术好嘛?100-7,等于多少?”
“93。”
“93再减7呢?”
我妈犹豫了会,“86。”
“一直减,减到最后是多少呢?”
死寂。
我心里也飞快跟着心算,眼巴巴望着她,心里求她说出正确答案。
我妈嘴巴开了又合,支支吾吾许久。答。
“3。”
“你确定吗?”
没有回答。
那我再问你,“鸡和鸭有什么区别?”
她面部的表情又开始狰狞起来,犹豫了很久,回答:
“都是能吃的啊。”
医生没再问。
主任一边慢慢敲字调整 word 格式,一边同我们说话。
“她的智商测试结果远低于她的学历水平,拍出来的片子也显示脑萎缩,她这个年纪,五十多岁,本不该这样,太早了。”
主任说话间,一根手指,慢慢敲击换行。
沉默,老舅没太理解,追问有什么后果。
“记忆衰退,不可逆,最后就谁也不认识,只能延缓。现在是初期,建议吃点药,戒酒,住院治疗。”
我妈听到住院两个字的时候立马要起身离开,情绪激动地大声拒绝。
“这住的都是“神经病”,我记性特别好,买菜都记得,我不住!”
我看着她艰难地转动门把手好几次,没能打开门。
我没有制止她,只觉得心里难受的很。
我不去看她,转身去办公桌旁的洗手池认真洗手。
洗完,我再追上我妈。门外候诊的家人纷纷告诉我她的去向。
他们眼睛里投射着理解和同样的哀痛。
我把她安顿在椅子上,转身回去,向医生提议先吃药,做做心理工作再住院,毕竟她的症状这么轻微,和一群精神科病人住在一起是太难受了。而且据医生说,住院也只是有人看着吃药而已。
晚上市里又下起了雪,很厚,一路红色,在车上,老舅向小叔子抱怨省城积雪。
我们想劝我妈退休,住到老舅家。果不其然,被我妈情绪激动地拒绝。
“我不上班哪来的钱?退休拿的就少了!”
“你那点钱有什么用啊?”
“攒钱给你啊。”
“我不需要啊。”
“那我自己改善生活不行吗?”
“少那点能影响什么?”
“能!”她气得不再说话。
我没再说话,默默打开手机打游戏。我有时候很恨小县城的人情世故,他们的关心往往是一种毒药。他们告诉她我在北京定居肯定需要很大一笔钱,他们又不停劝父母复合,维持面子上的家。一次次刺激着我妈。
堵在长长红灯后面,我们聊起了我妈的“病”。
确切地说,这不是病,是一种“症状”,所有人都会经历,有的人早,有的人晚。
我告诉她,“现在不是说你有病,是仪器检测出你有点记忆衰退,需要预防。”我妈没有反驳。
“四件事,吃药、戒酒、吃肉、多看书或者电影。行么,你复述一遍。”
她很不情愿地复述了一遍,显然生了气。
“知道了吗?”
“知道!“她没好气地回答我,把头扭过去不再理我。
到了大姨家,大姨很多年没见到我妈了,两个人手握着手聊了很久。十几个亲戚挤在一桌,有种其乐融融的错觉。屋子里的人都在有意忽略我妈有时说话的语无伦次。
嘈杂的谈话声盖过了一切。
亲戚劝我妈看开点,要坚持到孩子结婚,还要带孙子呢,身体可不能先垮。
我妈连连点头。
“你们别这么劝她,这样她会压力更大的,转移了矛盾到我身上,她还是不会想去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有些气愤。
亲戚一时无语,不知怎么搭话。
另一个亲戚急忙打圆场,才过去。
我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打开电视看《教父》,我妈不知几时也坐到了我身边。
“你知道这是什么电影么?”我问道。
“不知道。”
“教父,马龙白兰度演的。”
“哦哦,他不是强奸过...”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她继续像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看电影。
她难以完成对话,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老舅和亲戚们聊到很晚,外面雪越下越大。我第二天中午的高铁回北京。
大姨家住满了,我和老舅下楼去附近宾馆开房。在厚厚的雪地里,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身后是孤零零的深深辙痕,时不时需要拉出深陷雪中的箱子。
天冷,我浑身一直控制不住的抖。
老舅还在后面和其他来送行的亲戚攀谈。
我等了许久,老舅追上了我。
“你别担心别有压力,先让她去你姥姥家住几天,缓缓,然后再我们轮流带她去看看病,做做心理工作。”
老舅顿了顿。
“我姐一生要强,却因为婚姻问题走到这一步。别的病还好,这种病太残酷,慢慢连自己都不认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最后我都想过,只能送去疗养院了。”
“可是我妈这样也太惨了吧…”
我声音有些颤抖。
“哎,可是你忙,我们也忙,迟早会有那一天。现在我们只能延缓那天的到来,真到那天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一言不发,我们继续在雪地里走,满地的雪都是新的。
入住宾馆,老舅洗漱完早早睡下了。
我脱衣服进浴室洗澡,打开淋浴头,透明的玻璃围帘被水雾彻底模糊。我蹲在地上,水一点点变热从头顶到眼睛顺着身体滴落地面。
不记得冲了多久,眼睛也肿了。
那一晚睡得很好,做了梦却不记得。
醒来后打开朋友圈,初五迎财神,都是在求财的,喜气洋洋。
洗漱完走下楼,寒风吹过,眼睛刺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