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她每年都是如此，把一整年的休假都积攒起来，糅合成年底的小长假。她喜欢旅游，魂牵梦萦这种不是为了业绩和责任的四处奔波，虽然累人，但却是纯粹的快乐。
她从干燥寒冷的上海出发，去到一个大雪纷飞的城市，不是计划上的偶然，而是她喜欢雪，雪有一种特殊的调子，特别是雪霁之后，厚厚的积雪给人一种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既然热带地区会晒黑皮肤，不如就去雪地吧，给自己忙碌的一年划上个完美的句号。
一年又过去了，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她不知自己是从哪一年开始，做年终总结时总会顺便感慨下岁月的电光石火。她漫步在银装素裹的街头，想找一家看上去还算小资的咖啡馆，静静地坐一会儿，回想往事的同时给未来做点打算。
她看见了，往前十步左右，有块“时光咖啡”的大招牌，她站在马路对面，通过落地窗审视店内的装修环境。现代简约暖色调，皮革座椅艺术灯，甚至墙上还有“星空”和“蒙娜丽莎”。她快步走到斑马线前，绿灯行之前听到一声猫叫，她低下头，看到那只黑白斑纹的小东西从绿化带里探出脑袋，随后轻轻一跃，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爪印，径直朝自己走来。大雪覆盖的城市对流浪动物而言和清锅冷灶没什么两样，小猫轻轻蹭她的裤脚，祈求她的施舍。
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呢？她想起自己的老板，那个一年四季只穿白衬衫黑西装的上海人，办公室里明明那么多员工，却无情地把大部分工作都丢给了没有背景的她。
小猫的祈求没有获得她的怜悯，她继续走，在过斑马线前又回头看了眼那小东西，示意快点跟上，不是因为良心发现，只是单纯的想逗逗它，用那份期待和失望组合成自己的快乐。这时马路已经亮起红灯，她快步穿越斑马线走进咖啡馆，留下小猫独自在突如其来的车流中踌躇不前。
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拿铁和一块蔓越莓可颂，然后打开包，拿出早餐吃剩下的半块馒头扔进店里的垃圾桶。
“韩小姐，请慢用”
服务员把咖啡和面包端上桌，她迫不及待地用早已准备好的手机发送一条朋友圈，“滑雪与下午茶更相配”，她其实没有真的去滑雪，也不觉得这是在骗人，网络不就是一种工具？此时自己只是用工具让假期变得更丰满而已。
十分钟过去，她没有等来别人的点赞，于是失望地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景色，她想起刚才那只小猫，目光试着搜索小家伙的身影，发现它依旧在斑马线上，只是形态发生了改变，过往的车轮把它立体的身形压成了一幅画，五脏六肺呈现生命消亡的艺术，在雪地中分外醒目。
她失去了下午茶的心情，走出咖啡馆，内心的不适在寒冷中慢慢放大，她伸手打了辆出租车，回到酒店，拿上行李，毫不犹豫地提前结束行程。才过去两天，自己竟然又回到那间已经在上海住了十年的单身公寓，她想在小区里走走，试图给草草了结的旅行一点补偿。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最后以雪花的方式无声降临，上海也下雪了，只是这里的雪花并不纷飞，而是舒缓的坠落，像是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她感觉自己像被雪花拥抱了，覆盖了，她又想起那只小猫，内心的隐隐作痛让她产生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雪花，飘上去的倒是自己。
夜的寂静增强她的感官，她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猫叫，比之前那只发出的更轻、更远。循声找出，随后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竟然又是只黑白斑纹的小东西，虽然形状和大小都不一样，但是毕竟黑白分明，足够了。她记住小猫的位置，随后快步走上楼，从厨房间里找出一个不锈钢饭盆，又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袋猫粮倒进去。
看着小猫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发现自己的心情缓和了一些，心里像旧情难忘似的产生一个想法，她打算陪它熬过这个冬天。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发现许久没有动静的社区群突然热闹起来。
“小区最近怎么出现那么多流浪猫？”
“是啊，而且这些猫都不怕人，还会往小朋友身上扑，太危险了！”
“物业难道不管管吗？”
一条接一条的聊天记录让她感到不安，果然，第二天早上她发现自己放置在绿化带里的不锈钢饭盆不见了。她跑到物业办公室，指着工作人员厉声喝道。
“你们为什么要偷走我的东西？”
“我们是绝对不会侵占业主的物品的，请问是您的什么不见了？”
“我放在绿化带里的饭盆呢？”
“绿化带属于公共区域，可能是保洁阿姨当垃圾扔掉了。”
“你们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她的不依不饶引来了周围的居民，最后还请来了警察，物业办公室挤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地想见识下这位“爱心人士”。
“你们上海人还有没有人性？这些流浪猫不靠我们喂它们吃什么？”
警察没有搭理她，而是转头对现场居民说：“大家注意，流浪猫狗在冬天缺乏食物，会变得更有攻击性，特别是带孩子的居民，平时外出一定要注意防范，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一定要尽可能地远离”
警察不想浪费口舌，只是看了她一眼后就钻进警车。透过车窗，她看见警察在和某人打电话，几乎是警察挂掉电话的同时，她的手机响起。
“韩梅梅，工作工作做不好！做人做人做不好！你再给我惹事情就马上卷铺盖滚蛋！”
羞耻感在老板的怒喝中随着雪花从天而降，她感到后悔，可惜记忆就像年终小结，没有现在，只有往昔。
2023年12月12日，写于上海张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