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有一年,大概我六七岁吧。
那院子再一次不属于我家了。当通往中间厨房的那门被封上,我记得,我茫然地坐在即将变成里屋的外屋,想着,我要赶紧适应接下来的转变——我们又剩两间房了。父亲已经打开了通往偏厦子的门,我们又回到东边的院子了。
我是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五岁那年我们与二叔分了家。因为爷爷在我家,奶奶在二叔家,五间房子各分两间半,有半间属于爷爷。对于第一次分家我是没有记忆的,只记得我依然可以穿行在五间房里;依然跟八姐三哥四哥在院子里玩儿;轮流站在凳子上抱着井把子压水;看着母亲和二婶一边唠嗑一边做饭,唯一的改变就是我们在东面两间房里吃饭睡觉。随着爷爷第一次闹着离开我家去了二叔家,他同时带走了他的半间房子。那半间房子决定我家不能再与二叔家共用一间厨房,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赌气卸下了那扇门。他把一种火气撒在那门上,那门框摇晃着,带着干干的尘土味道,土坯凝结的土块中夹着颜色新鲜的麦秸纷纷落下,掀起的灰尘遮挡着父亲暴躁的身影。门被抬走了,我看着墙外的井,还有北边的锅台。开始堵墙时我是站在炕上的,有点紧张也有点好奇,一层一层,眼看着那门变成了一堵墙,这是两家人的象征。回头从窗子望出去,还能看见长长的院子里的爷爷。东墙的纸一撕开,那个曾经安过门的轮廓像画上的记号,这是第三次安门吧?
父亲的心情缓和一些了,在那个轮廓里一下一下挥动着斧头,土坯里也是新鲜的麦秸,母亲往上喷着水,尘土的味道有点湿气,像大雨点砸在地上冒出的味道。
六七岁那年到底因为什么不知道,只是听见爷爷在院子里暴跳如雷,他总是毫无缘由的发脾气,父亲在大队开会,母亲去找父亲了,哥哥姐姐们谁也不敢说话,最大的姐姐大我十二岁,谁敢跟爷爷说话?只见爷爷手里拿着镐头,气势汹汹地向房后走去,我们才忽然明白,他是去刨我家的这两间房子。
多年后,提起这件事,父亲还只是一笑了之,却是有些无奈的,能怎样?
多年后,母亲依然清清楚楚记得她往大队跑时的心情,她想哭又非常害怕,但她咬着牙提醒自己冷静,这件事要父亲解决却不能让父子反目,她快速地想着怎么办才好,这次不同于那道门的扒来扒去,这次如果处理不好,爷爷即使不刨了我家房子,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母亲说她跟父亲往回走的路上,她拉着父亲胳膊说:“一会儿到家,你就抱着爹哭,不管他怎么骂,你就哭,他会心软的。”母亲说完就哭了,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父亲不说话,他只是大步流星地走着。父亲的脾气母亲是知道的,她跑着追着,依旧劝他千万不要跟爷爷吵,依旧让他打感情牌。
爷爷已经在房后刨了,后窗户的玻璃震得像南山的炮声,纸棚里有土掉下来,“哗啦哗啦”响着,我觉得炕都在颤抖。看热闹的屯邻谁也说不上话,人越来越多,远远地看着,人们都在为我家捏把汗。爷爷不作出头是不会消停的,谁都知道。这时,我看见父亲和母亲急匆匆地跑进院子,我们都跑在后面,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
父亲站在爷爷身后,看着他一镐一镐刨着后墙,嘴里骂着,父亲忽然从后面抱住了爷爷,“爹,你是逼我走吗?爹……我是怎么回来的,爹……”父亲真的哭了,母亲也哭了,我们都跟着哭起来,满院子的哭声。
爷爷依然骂着,但是他停下了手。
现在想想母亲的法子的确是好法子,但父亲确实不是演戏,爷爷甩开他走后,父亲倚着后墙哭了很久。父亲放弃大好前程从云山回到老家,把所有积蓄和退职金拿出来,无私地为家里盖了这五间房子,他怀着振兴家族的一腔热血,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扒门的日子反反复复持续了很多年,分给他的两间房子也因此而历经沧桑,千疮百孔,直到我十三岁,终于爷爷不走了,终于开了那门。
属于父亲的那两间房子后来终于支撑不住了,像过劳的身体般垮掉了,如今只剩三间房和我家的两间空地,属于我家的独独剩下一个青砖烟囱,那是第一次开东门时父亲找人垒的,是唯独没有变过也屹立不倒地守住我家位置的证物。但我每每想起老屋,依然还是五间房中间的院子,也想着住东偏厦子的时光,那是我富有而无忧无虑的童年,即使偶尔扒门,即使偶尔爷爷奶奶发生战争,但我的童年是幸福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