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是在十一月初,头场雪飘下来的时候。昨天,落在路旁墙角的那些枯叶,还被风吹得拥过来挤过去,哗啦哗啦地响。突然之间,今天,它们就都沉寂下来,没了踪影。房上、树上、大烟囱上,俄式小房子的栅栏上都盖了一层鞋底儿厚的初雪。那些活动的马车、汽车、手推车来不及打扫蒙了灰的雪毡,就匆匆在街上来去。人们好像在清晨的干冷中,几秒的工夫就入了冬,纷纷穿戴上了棉衣、棉帽、棉手套,看着一下子臃肿了不少。等到一喘气,就有大团的水汽从鼻子、嘴里喷出来,在脸前缭绕。在暖和的日子里,只有抽烟的人才这样。好像许多人都咳嗽,倒不是因为感冒,而是对新鲜但冰冷的空气有点不适应,得打扫打扫嗓儿,准备好了,再开口享受这气体冰棍。街筒子上咳声响亮,常有老爷们儿使出了原劲的丹田之咳,在小刀子似的晨风中激荡。“咳、咳、咳……咔!噗!”咳嗽人终于催出了一夏一秋的积痰,紧接着用力吐出去,像喷出去一枚硕大的枣核。痰飞出去两米开外,画了一段抛物线,砸在路边的雪地上,撞出了一个小圆洞。等到咳完了、吐完了、通气了,身上再打几个激灵,像猫啊,狗啊的抖搂抖搂毛儿,这冬天就进了你的身子。真正的、长达半年多的哈尔滨之冬,这才开始了。
冰雪路面,一跐一滑。行走的人们都变得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唯有小孩子不同,他们该跑跑该跳跳,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全不在乎严寒的到来。遍地的雪,反倒刺激了孩子的好奇心,让他们简直爱上了这冰冷的洁白。他们有的在雪地上一顿一顿地走出去,再停下来回头看,看着自己的鞋印像一道车辙。有的用铲子铲起雪,再用力地扬到空中,然后,缩着脖子迎向那纷纷扬扬的雪末,嘴里喊:“下雪啦!下雪啦!”还有的三一群俩一伙,列队排阵,弯腰团起雪球,互相投掷。打中的打不中的,都大声笑起来。大人不行,大人怕滑、怕摔,怕伤着自个儿,都迈着小碎步走,全没了暖天儿里的大步流星、快捷和信心。初冬的寒冷和冰雪让他们变得琐琐碎碎,慢慢腾腾。
当年,那些拉车的马儿,真有几分神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早地身上就生发了浓密的长毛。刚才说的那头场雪,还没飘下来呢,人家那翻毛皮大衣就备下了,还一马一色,从头到腿。它们似乎根本不在乎天气骤然间变得寒冷,既没有大人的畏惧,也没有孩子的欢乐,一副顺其自然、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马儿还是有它的担忧。
不断飘下的小雪,被人踩车压,成了一层雪壳蒙在路上。马儿在夏天里,蹄子上挂的土掌,上面没有防滑的尖钉。再说,几个月过去,铁掌也都磨得秃了。聪明敏感的马儿知道自己的处境,就都十分小心地迈动四条腿,慢慢往前走。马车上的老板也懂得,这万一哪一步没迈好,摔坏了马腿,伤了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儿,他早就把鞭子收回来,抱在怀里。然后,抄起手,再往车辕子上偎了偎,打盹儿。半睡半醒中,老板子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嗯,是该换冰掌了。要不,这活儿没法儿干了。”说着,他倒被自己的话提了个醒,一下子坐起来,跳下车,嘴里“吁—”地招呼着马儿停了脚步,伸手带转了缰绳,直奔了大榆树铁匠炉。
马儿换冬天冰掌的日子到了,平日里冷清的铁匠炉门前,人欢马叫。一驾又一驾马车,一直排到了远处的横街。老板子卸了车,把马车支好,转身牵马到了马架子的进口。然后,伸手拍着马的屁股蛋,告诉它往里走。这要是有经验的老马,那就一切顺利。眼看它低头耷脑,甚至有点懒洋洋地往前迈步,就像“脱吧脱吧”要进了大池子的老浴客。老马心里话:“不就是换个鞋吗?那就换呗!这鞋也是该换换了。这一春带一夏的,都磨成薄铁片儿了。现在这道一跐一滑的,真要一脚没踩实,崴了蹄子别了腿,这老胳膊老腿的,那就是个完。”
马寻思着,任由小铁匠黑子,把马架子上的宽皮带,兜到了马肚子上。黑子再用两根铁棍,插到转动木梁的窟窿眼儿里,扳动铁棍,绞紧皮带。但是,只两下,那皮带还没怎么使上劲儿。老铁匠胡子师傅就拍了拍黑子的肩膀说:“行了。”黑子有点奇怪,这能行吗?胡子坚定地点点头。再看老马,人家自个儿已经抬起了一只前蹄,熟练地搭在那处专门的短横木上。黑子翻着嘴唇笑了,没想到这家伙,对这套挂马掌的程序了如指掌,一点不比自己这小铁匠差。于是,赶紧用麻绳三绕两缠,固定好那只翻过来朝上的马蹄子,转身奔了屋里。师傅手提了掌锤子,这锤子有点特殊。它的锤头面上是一道道斜齿,因为一会儿要用它把尖头的马掌钉敲下去,平面的锤头会打滑。师傅的另一只手里,是一个呈“7”字形的剁子。剁子弯曲的部位是锋利的刃,师傅把
剁子刃贴在马蹄子上旧蹄铁的钉扣处,抡起掌锤啪啪啪几下子就除去了旧掌旧钉,再清了清蹄窝儿里的积尘残粪。然后,抬起头往屋里瞅。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黑子,一手拎着一只烧得通红的大烙铁,像两只大蜡烛,又像两只大红萝卜,大步奔了过来。他把其中一只烙铁递到师傅手里,师傅随手就把烙铁按在了马蹄子上。“吱啦—”,一大股青烟升起,绕过马肚子,四下散开来。
那股焦煳臊臭的气味浓重而又霸气,扑面而来,熏得人仰了脑袋直往后退。铁匠不能嫌弃这味儿,该干啥干啥,烙完了蹄子底儿,再烙蹄子帮儿。直烙到第一只烙铁不烫了,伸手又换了另一只。
最让初见者不解的是,这马它不疼吗?你看,那匹马不但没疼得乱跳,反倒闭上了眼睛。它会在铁匠干完了活儿的时候,睁开那双老眼,自己退出架子。原来,马蹄子的神经在更深处,不在浅表。铁匠可没工夫这么啰唆,就看到胡子师傅又换了一把长柄锋利的尖刀,在蹄子上左一下,右一下,来回倒手地削,唰唰唰,把马蹄子上多余的、歪斜的、破损的部分都削平。再看马蹄,已是圆圆正正,十分顺眼了。这活儿相当于是给马修脚剪趾甲。没错儿,接下来是换鞋了。铁匠正在几只蹄铁中选,挑选大小正好和马蹄相符的来用。这和人买鞋一样,得试试合不合脚。选好了蹄铁,再找五颗马掌钉,依着蹄铁上的方洞钉下去,要斜着打,让钉子的尖头浅浅地从蹄子边钻出来,再用钉别子一点一点把露出来的钉子尖盘成云子卷儿。妥啦!新的马掌换好了。那马掌钉都尖头朝下,锐利结实,别说道上压实了的雪,就算直接踩在松花江的冰趟子上,也不会打滑了。
给马换蹄铁,在哈尔滨称作“挂马掌”。这词儿贴切,这活儿也是真累,能把人累得最后趴地上。铁匠撅腰挖腚,蹲在地上,一干就是半天。天擦黑,拉根电线,安上灯泡,接着干。天不等人,马车社里百多匹马呢!师傅累坏了,蹲不住了,干脆跪地上。但是,弄到前半夜,手里再怎么也握不住那把掌锤子了。黑子搬了个板凳让师傅坐,看着徒弟干活。师傅只一味地嘱咐,马掌钉可千万不能钉深了。可不,照话儿去了。二锤手下出了差,马疼了,疼得直跳。赶紧拔了钉子,一股鲜血像红线绳儿似的,飙了二锤一脸。胡子师傅上去一脚,踢翻了徒弟。冲黑子低吼:“快!烙铁!”等把红烙铁搭上去,一股青烟泛起,马蹄的血止住了。师傅取了消炎粉撒上,再垫上两层黄纸,小心把蹄铁固定好。等把缰绳交给老板子时,心里不落忍,嘴里一个又一个对不住,全没了平日里说一不二的霸气。那时候,手艺人看重的是自家的声望和名气,护自个儿眼珠儿似的看待着自己的产品质量,更一口唾沫一个钉,遵守信用。可不敢三吹六少,说大话使小钱,一副五十年后的德行,像赵本山演的那些角色。
挂完了这匹老马,轮到年轻的马了。年轻的马没经验,去年还是小马驹呢,从来没见过这阵仗。它们一个个地站在马架子旁边,斜着大眼珠子瞅着那些大叔大婶儿换铁鞋。看着好像不疼,可这心里就是没底。寻思着害怕了,身上的皮毛就泛起一阵哆嗦,像小波浪似的。进马架子吧!高高地扬着马脖子,“咴儿咴儿”抖响的马鼻子冲了天,眼珠子有多大瞪多大,还净斜歪着往自己蹄子上瞅,越不想看的地儿还越去看,就像小孩子打针紧着瞅自己屁股蛋子似的。等到一紧肚带,这心都紧到嗓子眼儿了,差点儿没蹦出嘴外头去。这是干啥?犯得着这么往死里勒吗?别是要捅了我,吃马肉吧?越想越害怕,就挣扎,就乱蹦。可是,肚带一紧,四脚早就悬了空,不沾地儿。挣扎也使不上劲儿,整个身子像秤砣那么悠荡两下,一点用也没有。年轻的马无可奈何,长舒了一口气,瘫软下来。就这么一折腾,都出汗了,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给吓的。等到也像那些老马一样,挂完了新掌,再一寻思,哎?这也确实没怎么着哇!没疼,也没难受。下次再挂掌,可别瞎折腾了。这儿正定神呢!两个同年的发小靠过来,把它们的下巴搭在各自的鬃毛上打探:“怎么样?没事吧?”“没事儿!就是穿个新鞋。”伙伴们似乎相信了,也放下心来。可临到它们自己个儿去穿鞋,仍是害怕、惊慌,折腾一顿,个儿顶个儿都累得够呛,马没记性,不一会儿就忘了。
大榆树铁匠炉里,陈旧、破烂、脏,但是一盘炉火,几个铁匠,一架风箱,几把锤头,把这工场整日里打造得热闹、欢腾而又紧凑。那是六十多年前了,那里迷住了我。入冬挂马掌那些日子,我见天儿过去看热闹,比看电影还来劲儿。现在的记忆里,那些人,那些马,那些活物都鲜亮、生动,有灵性,生龙活虎,招人爱看,看着心动。和现在比起来,不一样。现在日子的场景、舞台都华丽多了,连人身上的衣物也说不上光鲜了多少倍!可是,活动其中的人,却大多都在装样儿,没有实在劲儿。
当年那几个力拔山兮的铁匠,一定有他们的子孙后代。那年轻的一代在哪儿?一定不是那几个低头摆弄手机的年轻人,你看他们那弯腰驼背、脸色苍白的样子,哪里像是铁匠的子孙?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