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月，瑞雪纷飞。
钟离抱着火炉凝视着眼前的水墨画，呢喃自语了一会儿之后又茫然的摇摇头。
似是腿站的有些许发麻，她推开木门，寒冷干燥的风尽数灌入脖颈，冻的她一个哆嗦。
“怎么也不晓得在屋里待着，出来受冻做甚？”大表哥鹿轩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脚底的深雪被他踩的吱呀吱呀响。
钟离微微一笑：“画赏的有些乏了，出来透透气，大表哥有什么事？”
鹿轩不语，只径直走向她身后虚掩门窗的屋子，双眼微微眯起。
这个屋子……有戾气！
一步一步的，他轻轻推开门扉，很快，他的视线锁定在了屋子中央的画像。
钟离也跟着他进了屋，一脸迷惘。
鹿轩轻抚画像，眼神愈发阴冷：“小离，你过去可有曾见过此画？”
钟离不解答道：“未曾，这画是近日机缘巧合之下得来的。”
“既然过去未曾见过，那便……毁了他罢！”
星星点点的火苗自鹿轩手中浮起，一点一点的侵蚀画像。
钟离倒是不担心这火会烧了她的屋子，毕竟这可不是常火。
可不知为何，一阵钝痛自心底而发，她恍若失了神，疯了似的扑向画像。
灼热的感觉袭上身子，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拼命的伸出手，可什么都抓不住。
鹿轩惊愕的正要收回火苗，却看到一抹素白从画中跃出。
“呵……”这声音如深海中的珍珠浮出水面，似叹息，似无奈。
如泼墨般的发丝缠绕在了一起，火苗慢慢熄灭。
钟离的意识渐渐涣散，她看到一个人落在她的眼前，宛若穿透千年。
“张……尘悟。”
梦与现实之间来来回回，她跌跌撞撞的在一片漆黑中奔跑。
身边飘过一幕幕黑白的场景，很熟悉，却又极其陌生。
“何为生，何为死？生死不过一念之差而已。”
悲戚的声音在耳边萦绕，钟离倏的停住脚步，一团团的黑气喧嚣着缠上她，她无力的伸出手。
“你还有我啊……”
朱唇缓缓翕动了几下，她一步步的迈向深渊，宛若傀儡。
“如果我死了，不要喝孟婆汤好不好？”
“不好！如果你敢抛下我，我就把你忘的干干净净！”
他一袭素白长衫，无奈的摸了摸鼻子。
钟离想要靠近看清楚那人的脸庞，可就在此时，一股巨大的托力将她升起，耳边只萦绕着一遍又一遍的呢喃。
“不要喝孟婆汤好不好？”
“我害怕……”
“不要忘了我，阿瑶……”
眼眶蓦地一红，钟离缓缓阖上双眼。
等再次睁开眼，就看见鹿轩负手而立，手上拿着她的画。
“此后，这幅画你就时时带在身边吧，他可佑你平安。”
不知为何，鹿轩的嗓音里充满了深深的疲惫感。
他将画卷起，放在她的身旁，钟离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抬眸望向窗外，古老悠扬的旋律自耳畔传来。
窗台外，青石桥边，是谁在低声吟唱？
那一朵一朵孤傲的梅花，卷起一地相思……
二.
傍晚，暮色微凉。
钟离凝眸立于画像前，鬼使神差的，她的手抚上了画像。
手指随着笔锋而细细勾勒画中人，不知怎的，竟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心之感。
蓦地，眼前忽然绽放出万丈光华，待光影散去，身边已多了个人。
“你不怕我？”他先是怔然，然后又似疯癫了的笑着，钟离久久望着他，直看到他笑出了眼泪才不忍开口：“钟离心中无愧无鬼，何要畏惧？”
他的笑僵在了嘴角，眼神黯淡无光。
漫长静默之后，他浅浅的笑着，眼中却蒙着深深的灰雾。
“在下张尘悟，姑娘可愿陪在下去一个地方？”
钟离本想拒绝，可嘴巴仿佛不是自己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只数秒，钟离已经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
她不禁有些好笑，她还以为要去哪里呢，原来只是到了后院啊。
“张……”钟离回过头，张尘悟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桃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在如雪的绸缎上，红白相间，错落纷繁。
不经意间，她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后院的桃花儿怎么会开了？现在不还是寒冬里吗？
“又独自来赏花了？近日受了风寒也不知道好生歇着，再不济也多添件衣裳啊。”温润如玉的嗓音分外熟悉，钟离望向他，一时惊喜：“张公子，你刚才去哪儿了？”
张尘悟面有惑色，手抚上她有些冰冷的额头：“阿瑶，莫不是烧糊涂了？”
钟离正欲开口辩解自己没有发烧，他认错人了，却听得他冷哼一声：“烟云呢？主子身子不好也不知道跟着些。”
钟离茫然的望着他，烟云？这是谁？
“不是，张公子，小女子名为钟离，公子说要带小女子去一个地方，公子莫不是忘了？”
她慌忙打断他，想在他的眼中观察出一丝端倪。
一时间，地动山摇。
张尘悟的身上缠上一圈圈的黑气，他似在痛苦与绝望的边缘徘徊，随身的长剑发出阵阵嘶鸣。
钟离一下子慌了：“张公子，你怎么了？”
“哈哈哈，尘悟兄真是好兴致，与夫人倒是惬意的很啊。”清朗的笑声由远而近，晃动也渐渐停止。
一步，两步，三步……
那人越来越近，连带着钟离的呼吸还有些紊乱。
是大表哥，错不了！
鹿轩驻足，笑意直达眼底，可是钟离觉得他有些陌生，记忆中的大表哥似乎没有那么真心的笑容。
他的笑是脱离于尘世，淡然无痕的，可透着无尽的疏离。
“大……表哥？”
鹿轩摇头晃脑的伸出手拍拍她的肩：“夫人今个儿怎么了，竟胡乱叫人？”
张尘悟苦笑一下：“今日我要出征，怕是昨晚没睡好，今天精神不大好吧。”
出征？
那种深深的，无助的钝痛感又一次自心底传来。
“尘悟，若待你凯旋归来，我愿沏一壶茶等待，与君长相守。”
恍惚着念出这段话，张尘悟的笑中充满万丈豪情。
“好！夫人可不能忘了此诺，等吾归来，汝当与吾长相守。”
再后来，仆人牵来马儿，她看着他绝尘而去，一切仿佛亲身经历。
三.
“小离，快跟我走，尘悟想将你囚禁于此画中。”
张尘悟离去之后，鹿轩双手结印，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色梵文在眼前浮现。
钟离缓步走向他，每走一步脚下就多了一道法阵。
她的心在告诉她，她想回去，可是……
“大表哥，为什么我的心好痛好痛……”
鹿轩的动作一顿，身后马蹄声呼啸。他无奈的闭上眼，张尘悟回来了。
“阿瑶，你要走吗？”钟离停住脚步，整个人宛如定住了一般动也不动。
悲戚的语气宛若穿过千万年，再一次的降临到她的身边。
落在地上的桃花儿一朵一朵的漂浮，最后凝结成了锐利的宝剑，摇摇晃晃，好似在翩翩起舞。
“张公子，我是钟离，不叫阿瑶。”
张尘悟拼命的摇着头：“不对，你是阿瑶，不是叫你不要喝孟婆汤吗？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呢？”
忽然间，悲戚的声音又一次萦绕在了耳边。
“不要喝孟婆汤好不好？”
“我害怕……”
“不要忘了我，阿瑶……”
钟离几欲陷在这片悲伤洪荒之中。
她望向张尘悟，刚才还有些迷惘的眸中满是坚定。
“张公子，钟离信前世今生之说，可是公子，钟离虽信，却也懂得一个道理，公子之妻已亡，哪怕钟离是她的转世，钟离也知道，钟离并非公子口中所念阿瑶。”
张尘悟缓缓闭上双眼，晶莹剔透的泪珠自眼角缓缓落下。
“公子，放下执念，安心投胎吧，钟离不懂公子对亡妻的爱恋，可是若是公子的妻子看到公子这副模样，也是不忍的吧。”
在遥远的时光尽头，张尘悟恍惚间瞧见，阿瑶坐在秋千上，他在后面推着她，当时她的笑容是那样美丽，那样天真烂漫。
很快，战火袭及了这座城。
作为一国将军，他奔赴战场，挥洒血泪。
直到他被长矛插入心口，跌下城墙，看到敌军破城时，也依旧记着阿瑶的笑，和她的诺言。
“尘悟，若待你凯旋归来，我愿沏一壶茶等待，与君长相守。”
阿瑶，他等不到那一天了啊……
他的灵魂游游荡荡，就是不愿意跟黑白无常走，后来他隐于阿瑶曾为他作的一幅画中。
一切都在这千万年间变了模样。
张尘悟下马，周围的景物开始虚幻乃至消失。
他轻轻拥住钟离，在她的耳畔留下轻轻浅浅的话语。
“我已经固执了许久，真的累了，钟离，请允许我再叫你一声阿瑶，好吗……”
她含泪点了点头，张尘悟笑了，那样璀然，那样耀眼。就犹如冬日里最亮最热烈的暖阳。
“阿瑶……”
“谢谢你……”
刹那，他的身体化成了一瓣一瓣的桃花，在空中飞舞，虚幻，消失。
自此，世上便再无一个名为张尘悟的人了吧。
钟离随着鹿轩离开这画中结界，再度回首，却看不到那醉人的桃花与熟悉的院子了。
尾声.
她站在盛放的桃花树下，缓缓闭上双眼。
“张尘悟，桃花又开了，你看见了吗？很漂亮，很漂亮……”
桃花飞舞，一如那日他执念的消失，那样绝美，那样惊心动魄。
作者：小天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