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64年3月26日,査海生出生在安徽省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

    1989年3月26日,他在山海关外的火车慢行道上卧轨自杀,时年25岁。

    二十八年过去了,他的名字成了众多文艺青年贴在额头上的标签;他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普罗大众精心装裱并置放在了个性签名栏里;甚至于恶搞,也伴随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喝酒,泡妞,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股票和房价……”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留在屏幕那端的笑料。二十八年前曾被卧轨远端传来的阵阵轰鸣所碾碎的俗不可耐的东西,如今又回到了这里。

    二十八面前,在那个充斥着寒冷气息的初春,在那个静谧得有些夸张的凌晨,他静静地躺在卧轨上,躺在离土地最近的地方。他的身边带着《新旧约全书》,带着梭罗的《瓦尔登湖》(说起来还要写关于这本书的暑假作业,那是后话,在此不表),带着海雅达尔《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这些我们都知道,而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当颤抖和轰鸣渐渐强烈起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在想什么。

    他也许想起了他用一生去爱过的四个女孩,他也许只是单纯的看着眼前的一株小草,也许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这个狗血俗不可耐的世界和这个世界里一系列贫血空洞的灵魂,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可能为这个世界而用生命献祭了,他也可能只是带着空白而解脱了。

    可是我们不知道啊,他好像也不会回来告诉我们了。

    1984年以前他叫査海生,1984年以后,他叫海子。


    既然是谈论海子,那么我们就从最后往前说。

  我很不喜欢现在对海子自杀的一个解读,就如同我在前段时间写过的关于顾城的文章一样,是不纯粹的,而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犯的误区。生与死是一个分界明显但又不能太过于阻断的区域,说分界明显,是因为生人可以交流,而死者却永远长眠,我们可以知道生人的内心想法,但是我们永远无法再接触亡人的内心,这是明显的地方。而又说不能太阻断开来,则是因为生和死,都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生的纯粹,死时亦也。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去解读一个人的死亡,好像从中可以得出什么不得了的结论或是归纳出什么不得了的哲学,但是这种归纳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解读者的自我杜撰罢了,换句话说,解读者们通过这种以己之情度他人之心的方式,来实现一定程度上的自我实现和自我救赎。这对于生者来说或许很有意义,但是对于亡人来说则是一种奇怪的否定。海子可能只纯粹的想拥抱死亡啊,我们一再提到的日本作家们也可能只是纯粹的想拥抱死亡啊,就如同生物本能的想要拥抱生命拥抱生存一样,这些拿血液,火焰,飞翔的翅膀写作的作家们,也走到了生的那一头,然后一头栽向了他们的终极理想,一头栽向了寄存了他们的全部作品的终极理想,在这个理想里,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结局,又何尝没有看到我们的结局呢。

    正如约翰·顿所说,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来不问丧钟而鸣,它为我,也为你。

    我和你之间的共性,也只剩下这最纯粹的死亡了吧。


    说完了海子的死,我们再往前走一点,来说一说他的诗。

    在三个月以前,我曾经引用过阿多诺的一句话来作为我对自缢而逝的台湾美女作家林奕含的赠言——“在奥斯维辛之后,诗是野蛮的。”

    当然了,后面还有几句话,“你是经过越战的人。”“你是经过集中营的人。”“你是经过核爆的人。”现在,你是自由的。

    写诗自不自由啊,写诗一点也不自由,只是当我们把写诗放到世界的束缚下面,写诗顿时就变成了一句很自由的事情,甚至成为了精神的绝对自由和唯一自由。

    现在回想一下,这该是多么忧郁以至于无法自拔的一件事情。

    而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在读海子诗集的时候,那些通过我们的瞳眸转换成的红色的作品,那些用孤独和痛苦浇筑成的文字,其实并不是我们所以为的海子的孤独和痛苦,那些我们心里涌现出来的感受和不自觉的沉默,其实只是我们自己的感受和沉默而已。文字最大的意义不是把自我的情感传递给他人,而是作为一个容器,把某段时间内自我的情感储存起来,然后再转交给他人的时候,也能够起到同样的效用。所以我们每读一首诗,我们就发掘出了我们的一部分情感,我们每读一篇文章,我们就存下了我们的一部分人生,这才是文字最大的意义。

    所以海子才说,我希望成为太阳的一生。于是他把太阳的一生掐头去尾,抛却了中间从容缓慢完成自我的过程。因为他忍受不了从容和缓慢,他那些即将溢出的异乎寻常的才华,那些跌宕起伏的激情,使得他迫切的抓住了笔,拿起文字的容器,在倾泻而出中从黎明走向了黄昏。

    写到这一步的时候,我仿佛又听到了海子对我一面之词的轻声反驳,那个曾经在纸上回响过的声音,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子遗作《春天,十个海子》

    二十八年过去了,在充斥着大量如同噪音般的当代诗坛中,他的诗歌并没有被人遗忘,成为了文艺青年们珍视敬仰甚至顶礼膜拜的符号。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觉得被遗忘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海子的一生总共爱过4个女人。

    第一个是他在中国政法大学教书时的一个学生,他们彼此相爱,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可是女方家长却是强烈反对他们的爱情,他们觉得海子是个出身于农民家庭的贫穷诗人,他除了会写诗以外根本没有什么前途,因此,她在无奈和迷茫的交迫中,最后还是离开了海子。这次是海子的初恋,痛苦的结果使他想到了自杀,这是海子人生中第一次想自杀。

    第二个是文化馆的女青年,她对海子很照顾,像个大姐姐一样,海子也从第一次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从她身上找回创作的灵感,可是她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她觉得跟一个诗人在一起只能获得精神上的罗曼蒂克,而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有一定的物质生活才能过的幸福安定(和顾城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并不是谁都是谢烨),所以她毅然决定离开海子,海子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他不想拖累任何一个人。

    当海子第二次游西藏的时候,他见到了西藏一个杂志社的女诗人,并对她一见钟情,他相信她就是他心中的完美女神,可是当海子向她表明爱意时,她拒绝了,因为她也是一个很现实的女人。海子在尴尬之余,选择离开了拉萨,并把她当作心中的一座雕像,伫立在平坦的深处。

  最后一个是海子的一位诗友,他们俩因诗歌发展到谈情说爱,但在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不出意外的,最后她还是离开了海子的怀抱,使海子再一次陷入失恋的巨痛之中。

    再没有人能够触摸到他灵魂的温度,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放眼望去,在海子自杀后的时间链里,出现了一个蝴蝶效应般的现象——“从海子卧轨自杀开始,骆一禾病故,戈麦焚诗自沉,顾城杀妻自缢,人们说,海子的死启动了一个诗人死亡的多米诺骨牌。”

    所以啊,有时候我真的想写一封信给你,说一说这个奇怪的现象,说一说你以后发生的故事,还有我的事。

    可是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早了整整一个轮回。

    我出生的那一年,你已经死去多年了。

    是啊,我喜欢的人都死去了,所以我不怕活着。

    那时,我除了喜欢你,我还喜欢聂鲁达,我还喜欢顾城,在多年过去的今天,我还会偶尔喜欢一下不曾被风潮所破坏的木心情愫。

    他们真好,《20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还有一大摞的《顾城诗集》以及大家都不要的“你依偎在我身边歌唱,原野就变成了天堂。”

    那个时候多美好啊,其实现在也很美好,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个大家都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间歌唱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的时代。

    夏天盛极一时的时候,我还能在日晷上看到你朋友圈后的影子。

    有些人站立在山头看黎明初晓,而有的人则直接站成了黄昏。

    在落叶纷纷的那头,在黄昏的那头,我摇起了一串顾城同款的铁铃。

    我除了铁铃,一无所有。

    在铃声里,我想起了你的《城里》,我喜欢阴郁胜过刺眼的太阳。还有她。

   

    面对棵棵绿树

    坐着/一动不动

    汽车声音响起在/脊背上

    我这就想把我这/盖满落叶的旧外套

    寄给这城里/任何一个人

    这城里

    有我的一份工资

    有我的一份水

    这城里

    我爱着一个人

    我爱着两只手

    我爱着十只小鱼/跳进我的头发

    我最爱煮熟的麦子

    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

    我就爱谁


    是这样吗?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我就爱谁。

    我可以爱她直到平静度过我的二十五岁生辰吗?

    那时的我依旧如此年轻,世界在我眼前轻轻的打开,又轻轻的关上。

    我不止一次的想起李伟凡曾写过的一首《我是黑暗的孩子》。

    我不止一次的想到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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