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街上有一栋四层小楼,它是镇上最大最宏伟的一幢建筑。锃亮的玻璃大门年复一年的反射着太阳的光,四层高的楼体被粉刷成庄严的紫红色,所以镇上的人都叫它小红楼。
小红楼其实是一个外贸公司在这个小镇上的分公司,但镇上的人早把它当成了一个和人约会,跟人谈事甚至人身定位的固定点。
约定事情的人都会告诉对方,自己在小红楼附近或者在小红楼等待,这样一来双方就心照不宣了,因此这么多年来,相约在这儿的人从未走散过。
小军是一年前来到小红楼的,他不是这里的业务员,更不是领导。其实小红楼除了有一个总是金光闪闪的玻璃大门之外,在它后面还隐藏着一个不起眼的铁栅栏后门,从后门看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可以直通向前头的玻璃大门。
后门明显没有前楼的气派,甚至是灰头土脸,而小军的工作就是从这个后门放行领导车辆和接收快递,到了晚上就去抓那些靠墙撒尿的、砸大门玻璃的、在墙上写到此一游的闲人。
其实,小红楼的后门往往比前门要热闹,因为外贸单位的家属院就在后门几百米的地方,单位员工为了近便一般上班都会从后门进去前楼,这期间小军会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偌大的后院也显得不那么冷清了。
奇怪的是,员工们下班之后却几乎不从后门出去,连保卫科的老李也不例外。他们一个个头扬的高高的宁肯从明晃晃的玻璃大门走出去,兜上一个圈儿再回家。
最近,宫董事要调离外贸公司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红楼。小军经常三更半夜还能看见前楼灯火通明,那是员工们为了宫董事的顺利调离在加班。
宫董事走之前似乎对一切都不放心,他开始大肆的改造这个他即将离开的地方。宫董事请来专业的工程队重新量好前楼后院所有门窗的尺寸,又叫人拉来几车厚重的大理石地砖,几百盆五颜六色的鲜花。
终于,在宫董事调离前一个月,所有的改造工作都做完了。锃亮的玻璃大门换成了古铜色鎏金边的铁艺门,每个办公室的门窗都变成了合金包边的,还加上了护栏,生了锈的铁栅栏后门也用金漆重新粉刷,大院里的土路上全都铺了大理石,院子正中还弄了个花坛。
此时的后院搞的跟前楼一样的气派,小军看着也挺高兴,他心想这下有了护栏那些闲人再也打不着玻璃了,甚至他还想建议宫董事在单位的墙外边装上一两个小便池,这样一来人们也不靠墙撒尿了。
宫董事调走以后,整个外贸公司焕然一新,连院子里那个闲置的狗窝都变成了二层砖木结构的狗别墅,狗饭碗也从豁口的搪瓷盆变成了两个不锈钢的大铁盆,宫董事像是伺候上轿闺女似的把小红楼里里外外的折腾了一番,除了忘给楼体重新刷漆,不过幸好他忘了,小军暗自想。
其实除了宫董事自己,小红楼里没有一个人真的为改造这事儿高兴,因为这期间,办公室的两个主任要整天地监督着施工的进程,会计室的三个会计要连夜赶着修改和做平工程预算,这个楼里所有人愤愤不平地做着这些他们捞不到一点好处但又必须去做的事儿。
他们就像是工厂的流水线一样,互相配合着完成一道道工序,再由宫董事拿走最后的成品。
宫董事调走一周后的一天,小红楼里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小军看他面生直接上去拦下他,问他是干什么的,这时,保卫科的老李赶忙小步跑上来。
老李:您是何经理吧,这就来上班了?
何涛:我叫何涛。
何涛瞥了一眼谄媚的老李,从他身边擦了过去径直走向前楼。
老李:小军你怎么回事儿,怎么什么人都敢拦。人家可是宫董事走之前亲自安排进来的。老李伸出食指神秘地冲着天比划了比划。小军瞪了他一眼,转身回了他的小屋。
小军很讨厌这个新来的何经理,一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为人傲慢不说,听说对单位里的业务还一窍不通,他能每天趾高气扬的在小红楼里晃荡,其实多亏了他手下有个叫杨慧的得力助手。
杨慧跟何涛岁数差不多,去年从别的镇考进公司做了业务员。在小红楼,杨慧不仅业务一流而且人还长得有几分姿色。小军记得有天晚上十一点多他起来巡夜,隐约听见前楼的值班室里有动静,于是他摸着黑上到前楼悄悄把耳朵凑在值班室的门上听。
杨慧:李科长这么晚了,您看......
老李:小杨啊,到这儿也有一阵了,还习惯吧。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值班一定得小心啊。我跟你讲,前年高经理就是值班的时候猝死在这儿的呀,你说大晚上的,你个女孩子家也没个人陪着。
杨慧:多谢李科长关心。我这人从小没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李科长你还不知道吧,你别看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可我练跆拳道都练十年了呢,就算真有个神啊鬼呀的,到时候还指不定是谁吃亏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人可比鬼可怕多了,您说是吧。
老李:咳咳......是啊是啊,小杨,只要你觉得没事儿就行。那......天也挺晚的了,我就告辞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杨慧:李科长慢走。
老李悻悻地从值班室里走了出来,小军嗖的一下蹿进暗处。看着老李越走越远,小军猫着腰从暗处出来,这时候从值班室里传来女孩呜咽的哭声,那声音在悠长的办公室走廊里久久回荡,正直午夜,这里的一切让人头皮发麻,心里生凉。
虽然在小红楼老李从来不招人待见,但小军似乎并没有像讨厌何涛那个纨绔子弟一样讨厌他。整个小红楼里,如果说有一条恒定不变的鄙视链的话,那处在鄙视链最末端的无疑就是小军和老李了。
老李说是保卫科科长,其实说白了他跟小军一样都是看大门的,准确的说是看后门的。
老李在生活里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大夫在接生的时候把他孩子的腿关节给拽脱位了,当时没发现,后来孩子学会走路看出来也晚了,因此落下了终身残疾。老婆呢,在他儿子四岁那年跟一个卖茶叶的南方人跑了。
这些年任凭他跟多少女人上过床,他家里的那张床也一直是空的,他说儿子不能再受一份后妈的苦。这些年老李一直省吃俭用的给他儿子攒钱,因此在单位里他是出了名的抠门。
小红楼里没有一个人看得上老李,员工私下里都笑话他,给他取外号叫他“十张”。取这个外号是因为每次一碰到员工食堂烙馅饼,老李就一定要吃上十张才肯放下筷子,任凭那会儿他的腰带已经崩开,眼睛直勾勾的都打不了转。这还不算,他自己吃完了饼,还要再跟食堂师傅打包五张拿回家里给他儿子吃。
每次,员工们看老李吃馅饼就跟看马戏表演似的,也不知道这些年老李就着饼吃下去多少嘲笑和白眼。
周末天气晴好,小军巡视完前楼就在后院里坐着晒太阳。他老远就看见了张副总从后门进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张副总:我过来加班。这是我儿子豆豆。张副总说完跟小军笑了一下向前楼走去。
张副总走后,小军继续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晒太阳,突然他看见张副总的儿子从前楼蹑手蹑脚的走下来,并示意他不要出声。
豆豆:我在这儿一个朋友也没有,你能跟我玩儿吗?
小军看这孩子挺可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带着豆豆给花坛里的花浇水,一起追那些落在里头的蝴蝶,他还带他去他的小屋里做客。
张副总:豆豆,你在哪?你出来。
豆豆听见张副总的吆喝,跟失了魂儿一样赶快从小屋里跑出去,小军也赶忙追了出来。
张副总:这就是你做的作业?没做完不说,一共写了两页就错了一半儿,豆豆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升学了?张副总拿着豆豆的习题册,脸色煞白。
豆豆:妈妈,我就和小军玩儿了一会儿,一会儿就上去做作业,不耽误。
“啪”张副总一个耳光打在了豆豆脸上说:你还顶嘴。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要升学了,你还考不考重点中学了?就你这样的学习,你能考上吗?不上重点你以后怎么能出人头地?现在不抓住机会,你这辈子就完了!
张副总旁若无人的边说边哭,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手里紧紧攥着的习题册也掉在了地上。
小军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张副总,他觉得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这些话是不是有点严重了。小军自知场面尴尬,自己又无法做些什么,干脆默默转身回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在整个小红楼里,小军对张副总的印象最好,因为她每次跟小军说话都细声细语的,没有一点儿瞧不上他的意思,而且每次张副总请人吃饭打包回来的饭菜都会拿给他吃。在这些优越感极强的员工中间,张副总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是他们中间的一股清流。
国庆节那天老李值班,但他喝醉了,跑到后院里抓着小军聊天。期间,老李说起了张副总。
老李:她家里重男轻女,小张只能一边伺候家里人一边念书,然后偷偷自考中专,走出了村子,后来分配到这来当临时打字员,从一个小打字员一步步走到今天,她不容易。
但公司里剩下的那些王八蛋们,一个个的不是老爹有权就是老娘有势,自己没球个真本事,一天天的还有脸看不起我?他们真是不知道生活的苦啊!老李靠在小军床边儿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着。小军看着醉酒的老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夜深了,老李满是酒气的呼噜弄得小军心烦意乱,他摇了摇老李的肩膀示意他起来回去,老李勉强睁开眼朝四周瞅了瞅,晃悠悠的站起来用手摸索着把住墙,拿着还没喝完的那半瓶白酒,晃晃荡荡的往前楼的值班室走过去。一路上嘴里不停地叨咕着。
送走老李,小军打算去后门巡个夜然后睡觉。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哪嗷嗷直叫,那声音怪瘆人的。小军打开后门伸出头往外一瞅,一条小黑狗的轮廓在黑暗里勉强被辨析出来。
那狗见小军打开了门,一瘸一拐的从门口跳进了院子。小军把它带进小屋里想看个究竟,只见那狗大腿上湿淋淋的一片,小军用手一摸弄了满手的血,小军估计它是被群狗给围殴了,随即给它仔细地处理了伤口,把自己剩下的饭菜拿给它吃,晚上就让它睡在小屋里。
第二天一早,小黑狗早早的就在院子里蹦跶上了,似乎昨天小军的照顾对它很受用。没过一会儿,员工们陆续从后门进来,他们大伙儿围着小黑狗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
小贾:这是哪来的野狗,还不赶紧弄出去,我狗毛过敏。说完随即用手装腔作势的捂起了鼻子。
小胡:不如宰了吃狗肉吧。诶,你们吃过狗肉吗?听说特香。
何涛:这是谁弄进来的?不知道杨慧最怕狗么?
老李:留着吧,我看这小家伙儿挺机灵的。
老李说完,遭来众人白眼。这时小军从远处走过来,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拉起小黑狗就往自己的小屋里走,迎头撞见张副总。
员工们赶紧凑过去又把张副总围起来要她拿个主意。张副总转过头看了看老李又瞥了一眼那只一瘸一拐的小黑狗说,就把它留下吧,跟小军是个伴儿。
说完一个人自顾自噔噔的往前楼走,员工们撇着嘴面面相觑,最后不欢而散。
后来小黑狗果然成了小军的伴儿,小军给他取名叫小黑,院子里经宫董事改造过的闲置狗别墅成了它的新家。
小黑这狗很有灵性,它对小红楼里出入的员工总是特别凶,唯独对张副总和老李低眉顺眼,温顺的不得了。老李总逗小黑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要是那天我没喝醉,小军也发现不了你。
小军看着逗狗的老李,突然觉得他这人除了嘴贱之外其实也挺可爱的。
周五晚上下了班,前楼的员工破天荒的一齐从后门走出去了,一人手里还拿着一张薄薄的红卡片,这群人里唯独没有老李。晚些时候,老李从后门摇摇晃晃的进来了,手里还拎着没喝完的半瓶酒。
老李:何涛那王八犊子要结婚了。你知道跟谁不?杨慧!他竟然要跟杨慧结婚了!他们认识还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
这一夜,小军听老李唠叨着他早亡的父母、给他戴绿帽子的老婆、他苦命的孩子、瞎了眼的杨慧以及那些看不起他的同事们,老李趁着酒劲儿狠狠地老泪纵横了一把。
小军这次没赶他走,静静地陪着他待了一夜。院子外,小黑在他那个二层砖木结构的狗别墅里睡得正香。
何涛结婚以后,杨慧升职成了项目经理,但小军已经很久不见她来上班了。后来小军从老李那里得知何涛和杨慧是奉子成婚,杨慧没上班是因为回家养胎去了。
听到这儿,小军一下想到了那个夜晚办公室里回荡的哭声,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真傻。
最近,有几个夹公文包的人经常来往于小红楼,新上任的王董事总是毕恭毕敬的把他们带上带下。
这事儿过了没几天,小红楼的外墙就贴出了通告,大概意思是因发展需要,政府要对小红楼周边进行整体改造,改造之后这里会是一个便民的中心广场,而外贸公司会搬到郊外的新城区那里,公告底下还附着政府的拆迁协议,上面有王董事的签字。
随着公告的发出,离小红楼拆迁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这些天小军每天都要把前楼后院仔仔细细的巡查一遍,他发现被宫董事改造后的鎏金铁艺门没有以前那么金光闪亮了,看起来还不如他重新粉刷过的铁栅栏后门,怪不得现在员工们每天下班都从后门直接回家去呢。
小军开始有点儿想念宫董事了,他虽然走之前把小红楼能搂的都搂走了而且还没给外墙安装小便池,可至少他把这栋楼留下了。想想以后镇上的人就要失去一个完美的地标了,而他和小黑也要无家可归了。
其实,无家可归的人除了小军和小黑,还有老李。
老李的儿子小军一年前抑郁症自杀了,老李怕睹物思人就卖了房子,卖房的钱存了定期打算以后安排自己的后事用。
这一年多老李就住在单位。现在小红楼要拆了,老李不仅没有了住的地方,现在就连工作也丢了。
新城区的外贸公司是八层的独栋办公楼,有高级的声控安全门,所以那里根本不需要人跟狗的保卫。
小红楼被拆那天,门口围了很多镇上的人。员工们一个个搬着装有办公用品的纸箱从前门走出来,头也不回地坐上了搬家公司的卡车。
小军在人群里使劲儿寻找着张副总,想跟她告别,可最终也没找到。但在离小红楼老远的地方他却看见了杨慧,杨慧挺着个大肚子向小红楼这边一直张望,但始终没有过来。
小军有些沮丧的回到后院,看见老李左手拎着一床破旧的毛毯右手拿着一个暖壶正从前楼下来。老李在院子里看见发呆的小军吼了他一声:还看啥呢看,走吧!
小黑看了一眼它的狗别墅,叼起那两个不锈钢的狗饭碗,屁颠屁颠的跟在老李身后,小军走在小黑旁边,闷闷不乐。刚走了没几步,在他们身后,升起了一朵黄褐色的蘑菇云,小红楼瞬间不复存在。
小军看着身边拎破毛毯的老李,叼不锈钢饭盆的小黑,他开始想念小红楼里的一切,甚至他也有点儿想何涛。
小军一路走一路苦笑,作为一条狗,自己还真是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