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直自诩是在海边长大的,但实际上我的家乡离北海(渤海)三十里地,骑自行车得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第一次跟着父亲出海,我和弟弟已上初中。那次经历让我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天地有大美,海上景雄奇。
出海之前,父亲曾多次向我们讲述大海之上发生的奇闻怪事。比如晚上出海不能呼唤同伴的名字,以免被海上的冤魂听去,进而害人性命(还有一种说法是在海上呼唤别人,回答会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难以分辨)。听过这些之后,我对大海的感觉是既好奇又有些害怕。
等到初二放秋假,父亲见我跟弟弟的车技日渐娴熟,恰巧地里农活不多,天气也开始转凉,认为出海的时机已经成熟。见父亲终于松口,我和弟弟十分兴奋。父亲说要出海首先得算好涨潮时间,每天潮起潮落的时间并不相同,要想玩得尽兴就得找一个合适的时间。
母亲为我们准备了水和干粮。我们一早便出发了,一路上带着对大海的憧憬与想象,也不觉得累。一开始,路平且直,等将村舍远远抛下,路渐崎岖,满目荒草。眼前出现一羊肠小路,蜿蜒着伸向天际,路的一半已被荒草淹没,父亲指着那条小道说这是以前读书人进京赶考所走之路。我想象着古人一匹马、一书童、一箱书,带着对功名的渴求上路,觉世事变迁无常,转眼间沧海桑田。父亲告诉我们之前还有一个白沙县,在康熙或者乾隆年间,整个县城被大水所淹,几乎无人逃脱,只剩下灶户等两个村划归了我们县(此事《昌邑县志》或有记载),现在前面还留着一黄铜桥,是保护文物,只可惜我们不顺路,我和弟弟嚷着要去看,父亲说时间不够我们只得作罢。
路遇一队军人,正挥舞着铁锨干得起劲,闲谈后得知他们驻扎在海边正进行军事演习。再往北,有炮弹碎壳不断掉落在路上,我和弟弟下车,弹皮犹热。走过一段路后,父亲才告诉我们其实刚才很危险,怕我们失望才领着冒险前行。
等过了盐场,已无前路。锁上自行车,然后步行到海。眼前只剩下荒地,忽见一大片暗红色,如火后残烬、昏后余霞,那是秋后的黄西菜。黄色的地,红色的草,天地一片肃静。大地之上,别无他物。在被海水侵蚀过的盐碱地上,只有黄西菜坚强地伫立于大地之上,燃出生命的火焰。
一条小溪拦在了我们面前,父亲告诉我们这是河道,涨潮时海水会先灌满河道。如果不了解情况,很可能会被河道拦住。一群银色的鱼游了过来,激起一阵阵水花,河流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我和弟弟都第一次见这么多鱼聚在一起。父亲指着鱼群说这是梭鱼,成群游动,打鱼的时候遇到鱼群,一网下去能打不少。爷爷曾经说过“梭鱼头、鲅鱼尾,鲤鱼身子,老母鸡腿”皆为人间美味,开凌后的梭鱼味道极为鲜美。梭鱼生活在入海口处,既能在咸水中,也能在淡水中生活。我用手捧起溪水尝了一口,咸咸的,并不是淡水的味道。“梭鱼游的很快,没有渔网是捉不到的。”见我和弟弟愣着不走,父亲说道,“等到了前面,咱们摸狗光鱼。”
再往前走,河道越来越宽,水也越来越深。“就这里吧。”父亲停了下来,教我们摸鱼。父亲以身示范,弯下腰去,不一会就摸起了一条狗光,远远地扔到岸上,“你们往水窝里摸,狗光都在那里趴着,摸着后一把攥住头,它就跑不了。”父亲说得十分简单,但是我开始怎么也摸不着,看父亲一条条摸得兴起,我十分羡慕。不过很快就摸到了自己的第一条鱼,当我的手一接触鱼,很自然地一把攥住,鱼这时挣扎得并不厉害,等我把它拿出水面,才开始剧烈挣扎,我紧紧攥着鱼头就担心它挣脱。等成功了一次,才发现摸鱼原来这么简单,再往后一会一条、一会一条,我们摸得十分开心。摸鱼的满足感要比钓鱼强很多,因为鱼是你自己用手实实在在地从河里捞出来的,你可以感受到它的挣扎与反抗。
等我们摸了约半个多小时,父亲看了看日头告诉我们得继续赶路了,我们离大海还有一段距离,而这时快涨潮了。我们只得上岸,父亲看了看鱼说我们摸了大约有三四斤(现在记不清了)。一边往前走,父亲一边讲他出海的经历。年轻时父亲出海打鱼是为了生计,有一次父亲赶上了鱼群,打鱼打的忘了时间,等往回走时河道里已经灌满了水,父亲有些着急,赶紧扛着自行车淌水过河,此时海水已经漫过头顶,父亲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再走十步依旧露不出头来就果断把自行车扔掉,结果走了几步,头便露出了水面,危险消除。
走着走着视野之内只剩下了海滩,天与地在远处合二为一。远处传来了水声,大海慢慢地显现在我们面前,果然如同书上写的那样一望无际、烟波浩渺。终于到海了,我和弟弟的情绪再次高涨。因为走错路耽误了一段时间,见到大海才不一会就开始涨潮,海水带着海雾涌来,水涨得不快,但雾弥漫得很快,不一会就将海面完全掩盖,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父亲从海里捞了几个海葵,我们捡了几个小蟹子,海水已经漫到我们的小腿肚,“我们该回去了,再晚怕有危险。”父亲提醒我们快走,我们只得恋恋不舍地往回走。父亲没有说错,路过河道时发现那里的的水确实要比大海涨得快些,我们趟过河道,父亲才舒了一口气。
兴尽而归,一路无语。回到家后,父亲马上领着我们去池塘边冲洗自行车。因为车上带有盐分,不洗会很快生锈。母亲将我们摸的狗光做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送人。
这便是我第一次出海的经历。此后,弟弟在青岛上大学,在石老人那里见过青岛的海。结婚后和对象去烟台,在月亮湾见过烟台的海。两处皆海水澄清,沙滩平整。老家的海截然不同,她带着未被开发的原始神秘,能更为真切地听到生命的律动。 多年之后,在半梦半醒间,依旧能感受到那天海风的咸凉,似有实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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