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源于小学三年级的一次挨打。
那天,我跟表兄妹在家里打闹,玩得太过,一不小心,我把床架子给弄断了,“啪”的一声响,大家的声音全部止住了,房间里一下变得特别静,静得让人有点害怕。
小时候,家里都用木架子床,床的两端各有一处木杆,用以撑起蚊帐。我弄断的,就是其中的一处,而这张木床是父亲找村里的木匠新打的。我愣在那,心里非常的害怕。
果不其然,父亲闻声而至,我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希望能得到些许的宽恕,我多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希望父亲能饶过我,父亲还是二话不说给我甩了一耳光。
灼热在我脸上扩散,委屈、愤怒、伤心在我心里交融着翻滚着,我呆呆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实在站不住,瘫坐在床上,继而睡去。
印象里,这不是我第一次挨父亲的打,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可唯独这次让我记忆最为深刻。因为挨打而心生怨恨吗?真谈不上,在我们那个年代,父亲打儿子是那么常见,那么理所当然。只是这一巴掌,打掉了很多情愫,打下了许多隔阂。从此之后,依旧尊敬父亲,可我不敢,也不太愿意靠近他,总是远远的隔着一段距离。
2
父亲是村里的屠户,乡里乡亲,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去帮忙,而他一直勤快、踏实,所以很受村里人敬重。而在家里,他总表现出沉默、眉头紧锁甚至有点木讷,我打心眼里不喜欢他。
父亲一进门,气氛就莫名的压抑,我们兄弟几个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嬉戏打闹,约好了似的往外溜,等到饭点再灰溜溜地回来。
从我记事起,我一直提醒自己:父亲严肃、呆板、无趣,我一定不要成为下一个他。
小时候,我跟父亲去过农村的集市卖肉,那会我对辛苦没有概念,对金钱也没有概念,我只感觉自己有优越感,因为我几乎天天有肉吃,而我的小伙伴好久才能吃一回。
有时候生意好,每天能收入几百元,利润有几十元。我有时候在集市里看来来往往拥挤的人群,有时候帮买好肉的客人装袋,无聊的时候我就祈祷有个人会忽然出现,把所有的肉都买光,父亲能特别开心,给我买一支雪糕。但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也很少能吃到父亲买的雪糕。
有时候生意不好,父亲脸色会更严肃,回到家里更是一脸的不愉悦,我们兄弟几个更是不敢说话,一晚上都胆战心惊。那时候小,对金钱没有更多的概念,恐惧来源于父亲的脸色。成年后,我对周边人的情绪一直比较敏感,甚至做到察言观色,十有八九是来源于童年的经历。
3
我从村子念到镇上,从镇上到县城,再到更远的城市,伴随着读书生涯,我在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了。开心的是,学校离家越来越远,我跟父亲的接触时间也越来越少,但我一直无法忘却的是他那严肃的神情和威严的眼神。
随着年岁以及知识的增长,我对父亲身上所承受的负担和苦难有了更多的感受, 也慢慢不再介怀他从小给我们带来的压抑感。只是我跟父亲的关系,从没有我跟母亲那么近,总有一种疏离感,让我不敢太靠近。
这之间的隔阂,我跟父亲应该都知道它的存在,只是我们谁也未曾提及。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到大,我们父子之间甚至没有过一次正式的沟通。
我大学毕业那年,恰逢父亲五十岁。我经常忘记父亲的生日,约摸快到那天的时候,我打电话问母亲:“妈妈,爸爸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母亲说:“你爸爸生日就在昨天,昨晚他非常失落。”
我继续问母亲:“怎么啦?”
母亲接着说:“昨晚你爸爸吃醋了,平时我过生日,你们兄弟几个都记得,礼物红包电话祝福都有,到他这,你们没一个人记得,等你们电话等到十点多,说了一句看来还是妈妈好,就闷闷不乐去睡了。”
说完这话,母亲还抑制不住笑出声来,我心里为之一颤。
电话挂断,我却笑不出声来,想想自己这样是不是对父亲太不公平了。
在中国传统家庭里,父亲往往扮演着威严的角色。父亲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也许也这样对待他,一代传递一代,他的成长经历以及教育告诉他,父亲的角色就是那样:沉默、威严,却担负着一切。
他们总是在背后默默关注,小心翼翼地看着你长大,怕你学坏,怕你摔跤、怕你娇惯,在事情没有超出你能力之前,他们几乎从不施以援手。父爱,更不动声色。
4
父亲岁数越来越大,我也离家越来越远。去外地求学,去更远的地方工作。我极少收到他的电话,偶尔接到,大致意思是不要挂念家里,我好才是更好,有空就回家,没空就好好工作打拼。
在父亲的言语中,他想表达的是,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我费心,我怎么开心就怎么来。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对于父亲来说,孩子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的骄傲。
我得感谢父亲从小对我的放养式教育,很小我就学会了做饭、洗衣服、搞卫生、游泳……明白一个人要懂得独立生活和照顾自己。当我明白这个最浅显道理的时候,发现家里就是卖肉的,现成在那摆着,不吃白不吃啊,所以我明智地善用资源,从小就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
从小时候买衣服理发,到后来高中文理分科,大学选什么专业,甚至到最后择业和选择去哪里工作,父亲从未进行干涉,一直给我充分的信任和自主选择权。一切的行动都告诉你:小子,你怎么爽就怎么来吧。
当然,充分自由的前提是,你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人生从没有复位重来的按键,我的选择也必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正是这种一步步的摸索锻炼了我的独立思考和独自承担的能力。当别人都在纠结该如何选择时,我通常会理性地分析并得出结论:那个东西,最适合我。
父亲是一个农民,他早早就把自主选择和自我负责的权利交到我手中,应该是意识到了他本身知识和拥有资源的缺乏,无法给我太多帮助,不愿更多横加干涉,成为我成长中的阻碍。他的行为很好诠释了平时说的那些简单朴素的道理,比如“有多大力气就挑多重的胆子”,“站多高的地方就看多远的路”。
一个人要懂得自我评估和自我审视,评估自己所拥有的能力,审视自己所处的位置。正视自身的不足,会有努力的方向;明白自己的位置,能懂得扬长避短,与他人更好的配合。这些品质,与父亲平时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
一路跌跌撞撞,我在摸索中长大成人了。好在我的判断能力并不是太差,也许这正好印证了那句话:知子莫若父。
5
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做一个有趣的人。
我无法给有趣下一个确切的概念,但是要有趣,应该是能接受更多的文化和事物,一个年轻人玩玩cosplay,你破口大骂,只能说明你接受能力太差;有宽广的胸襟,不能太狭隘,假如出门丢了一百块钱,你能忧伤一个星期,我猜你真的很难活到六十岁;不能太功利,生活才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每当从柜子的衣服口袋里翻出十块钱,我都笑得合不拢嘴;保持好奇心,比如我从小侄女手中抢来一个棒棒糖时,就觉得那糖出奇的甜。
可当有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却发现无论如何有趣不起来。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当我与妈妈的通话中知道父亲患有腰椎间盘突出,我怎么都乐观不起来。据说这种病很难根治,虽然父亲只是轻度,医生还是给他提出了很多禁忌,生活自然有很多的不便。比如很多事物的禁忌。
从小到大,我真没发现父亲有什么爱好。如果有,就是酒和美食。喜欢喝酒,但从不嗜酒,我很少看到他喝大。然而美食,我自认为是个爱吃的人,可父亲对美食的接受和尝试程度绝对是我的好几倍。我想食物的禁忌,应该是对一个吃货来说最大的惩罚。
然而,我还是看到了疾病给人带来的积极面。从那之后,父亲改变了许多,脸上还是少有笑容,但神情平和了许多,仔细看还能看出些许的亲切感。也许,父亲老了。
有时候,父亲会主动逗我,虽然他的幽默水平很一般,但每次我都非常配合地笑出来。我明白父亲在努力让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不那么冷冰,我自然也很乐意接受他的温暖。
慢慢的,我和父亲开始有了沟通,聊我的生活、工作,聊过“上学”与“不上学”的区别、“农村孩子与城市孩子的择偶标准”、谈到男人经济与婚姻的关系……没成想,电话的那端静的出奇,好几次,我都以为掉线了,一叫,父亲忙不迭地应答:“在、在、在、我在”。除了“嗯、嗯、嗯,是、是、是”,父亲几乎没说什么话。我知道,父亲听进了我的话,他安静的听着,就像小时候我听他讲话,仰望着,规规矩矩的一动不动。
6
有一天,我陪父亲小酌,当我们双眼对视,父亲很快避开了我。当类似现象发生多次,我终于意识到,父亲怕我了,一如当年我惧怕他威严的眼神。
小时候,我很惧怕看父亲的眼睛,因为我知道父亲决定着我的喜怒哀乐。那双眼神,曾经传递给我失望、愤怒、落寞、无助、满足、期盼……
当我从学校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逐渐变成一个成熟的男子,身上拥有了足够的自信和气场。我不禁问自己,是这种自信和气场吗?父亲为何愿意放弃自己尊严的身份,开始惧怕起儿子的眼神,开始在乎儿子的想法?
我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传统式中国家庭里男子地位和权力的沿替。当你一步步强大,强大到父亲的期待,他忽然改变了教训你的口吻,支使你的语气,与你平起平坐。从另一方面说,父亲认为自己老了,又足够信任你,愿意把家庭之主的地位和责任传递到你手中。这种行为似乎就是说:老子老啦,小子你玩去吧。
父亲切实的改变,督促我不断的提醒自己:当我回到家里,应该更和善,更亲切,让每一个家人都乐意主动跟我聊天、开玩笑和靠近。
传统中国家庭,深受儒家文化“父严子孝”观念的影响,使我完全丧失了成长中体会西方家庭那种父子如兄弟相处的那种融洽。客观说,我曾经非常羡慕,羡慕他们相互逗乐、勾肩搭背。
我敢说很多70后、80后,有和我类似的成长经历,有一个和我一样威严的父亲。有人会因此怨恨父亲么?一定有,但大部分应该跟我一样,绝不会因为儿时的经历去报复父亲当年的对待。
如果让我重新成长一次,我依旧希望长幼有序、爱老慈幼,只是希望父亲在威严的同时,也能有亲子互动、嬉闹打趣,让我从小就感受到父爱的温暖。
我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绝不是为了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如果你刚好看到了这些文字,恰好你有和我类似的经历,我只想奉劝:当你回到家中,一定记得脱掉社会带给你的伪装、角色、地位,父母想看到的是亲切的儿女,而不是见了你的情绪你的眼神而害怕甚至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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