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嘟……”
夜已经很深了,寂静被打破,张棘不耐烦地醒来,床头柜上手机的屏幕还亮着。是许久不联系的远房堂弟发来的短信:四伯走了。张棘从床上翻身坐起,立刻清醒,而后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身旁被吵醒的妻子睡眼惺忪地问。
“四伯走了。我刚刚收到信息。”
“走就走嘛,快点睡觉,明早还上班呢。”妻子说话说得很轻,她闭着眼,困极了的样子,嘴微微张着,头发乱做一团。
是啊,想再多也没用,回不去了。张棘想,真的回不去了吗?
一夜无眠。
脑子里一遍遍放着老式电影。春风里摇曳的五瓣桃花,陌上的绿绿桑桑,日光和漫天飞舞的蜻蜓,金色的稻田和那碗蜂蜜般的圆月。慵懒地升着的炊烟和万家灯火,老牛晚归脚下波浪般荡起的尘土,刮到脸的树枝上开了一朵小花。小孩学语的咿呀和嘴角流下的晶莹的涎水,古铜色皮肤的老汉和他嘴上叼着的旱烟,风扬起婆婆婶婶们的头巾,带来她们爽朗的笑。
他特别想回去,但是怕他们又把自己赶出来。十年了,十年再没回去过。
贰
张高村其实也不大,就三十多户人家,百来号人。只是在这,姓高的和姓张的历来分得很清楚。两个家族不知是从哪辈人就开始较劲,除了保守死板的风气,就是张高村较的那股劲被沿袭了下来,两家人越来越泾渭分明。
那年公路修到了张高村,被占的土地田地都折合成钱分到村上,村长再分给农户。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所有人都在盼望。
当修路的挖掘机轰轰地开进张高村的时候,分的钱也到了。
而那年又刚好是高姓的当村长,张姓人都信不过他,只好把远在省城里的张棘叫了回来。张棘作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张、高两方都信得过他。而且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土地也都被重新分给村子里其他人家了,让他当公证人再好不过。
张棘回到村子里那天晚上,就被叔叔婶婶们叫去四伯家吃饭了。四伯是张家里最德高望重的人。
“小棘啊,回来啦!”四伯虽已年近花甲却依然神采奕奕。
“嗯!回来啦,四伯您说话我能不回来吗?再说族里的事我也应该回来帮帮忙!”张棘满脸堆笑。
“你爹妈虽然不在了,你倒也年年都回来,这回就当回来玩玩。小棘啊,我们村子里张高两家的事,你也知道,历来就较一股劲呢。明天分钱,他们也别想占便宜!”四伯说着就咬紧了腮帮,张棘看到了他两腮凸起的两块紧实的肌肉。
“四伯,这分钱该怎么分就怎么分,按程序来,他们占不到啥便宜。”
“占不到?他们占们便宜的时候你还小嘞,你不知道当年分土地他们占了多少便宜,肥的地都姓高喽!这回狗日的还想仗着村长姓高就占便宜,想都不要想!”四伯说着就气急败坏起来,将茶杯狠狠地磕在桌上。
“所以……四伯,您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得什么意思,你只要做好你的公证人,我只是提前跟你打好了招呼,其他的你都不要管!”
张棘隐隐觉得不安,但是又不好问四伯到底想干什么,毕竟他对他存了一丝敬畏,不敢多问,只好悻悻作罢。
叁
分钱那天场面十分热闹。其实钱也不是很多,分到各家各户头上也就几千块,最多的那家也不到一万,可对于庄稼人来说,几千块也要辛苦小半年才能挣到啊。
村子里的人还沉浸在分钱的喜悦中,街道办的车就开进了村里,带走了村长。村子里传闻说有人举报村长私吞了一部分钱,顿时张高两家的人都紧张起来,高家人强烈要求讨个说法。
张棘作为公证人之一,为这事也没回省里。那村长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是个老实人,张棘深信他不会干那样的事。这时他猛然想起四伯之前说的那些话,他决定去街道办弄清楚。
街道办的人大概跟张棘说了情况:有人举报村长贪污了部分钱。说得有鼻子有眼,况且分的钱总数是多少大家又不知道,村长肯定是钻了空子,偷偷拿了钱。张棘不禁觉得可笑,分钱时笔笔账都有记录,四伯这么精明的人,这回怎么这么糊涂!
后来还是张棘做担保,说那笔钱是他还给村长的,保证村长没有私藏钱,加之张棘又在省里工作,街道办的人对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只让他把村长带回去。
但是张家人又怎肯罢休。
“吃里扒外的混账!凭什么帮姓高的说话!”四伯被气得不轻,眼球突出,干瘦黝黑的脸涨红,鼻孔出着粗气,张棘不知怎么想到了饮水的水牛。
张棘刚从街道办回来,猝不及防遇到了四伯。
天已经快黑了,村里零星亮起了几盏灯,远处的山也不真实,忽近忽远。
“四伯,咱两家人这样下去没意思,伤人伤己,何必呢?”大概是这将黑不黑的天色让他有勇气说出这话。
“何必?你说我何必!这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一族吗?要真是他们村长被抓了,他们就是族风不正!以后这村长都是姓张的当了,多少好处等着!”四伯终于说出了他恶心的想法。
是啊,他忘了这个小村子的人都迂腐且顽固,讲道理有什么用呢!“四伯,反正这次你做的就是不对,我跟你也讲不明白。再说了,这祖祖辈辈的斗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你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也就我们这个小村子还这么封建落后,时代不同思想也就不同了,谁还管那些!”几个荷锄晚归的人听到张棘的这番话一怔,停了下来。
张棘知道,他触碰了四伯的底线。
他等着四伯的反应,大家都在等四伯的反应,沉默在朦胧的黑暗中更为可怖。
良久,才听到四伯嘴里漏出个字来:“滚!”众人惊愕,四伯很少令人不寒而栗。“既然你觉得我们落后封建,那你滚回你的大城市吧!你爹你妈当年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居然供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都替你爹妈心寒。你滚吧,以后都别回来了,族里也不承认你!”
或许是一时之气,张棘当时真的就拔腿走了,尽管这个生养他的地方还有很多东西值得留恋,但他还是连头没回地走了。
刚开始还有人打电话给他说四伯只是一时气话,慢慢气消了,就好了,那人让他回去跟四伯道个歉,跟大家道个歉。还不等那人说完张棘就把电话挂了,他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道歉。就这样,十年过去了,他竟然真的再没回去过,到底是张家人,连倔脾气都一模一样!
张棘觉得自己真可笑。
肆
天已经亮了。
妻子翻个身起床,才发现倚在床头的丈夫和那些奄奄一息的烟头。嫌弃道:“你实在想回去就去,在这苦闷给谁看啊!你四伯不在了,你得回去,那么多年了,你该回去看看了,那是你的故乡啊!”
张棘急忙穿了衣服,拿了点钱就出门了。妻子在身后喊到:“再怎么说吃点早饭再走!”
吃什么早饭!他等不了了,他得回去。不管它是怎么样的地方,他都得回去。
城市已先人一步醒来,太阳升起了一点,却憋着没有阳光,反倒朝霞红了半边天,璀璨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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