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渔非鱼菲渔
山海关,中国第一关,因为从未接近,所以渴望。怀着对这第一关的向往和钦慕,我踏上了去山海关的旅程。
进入了山海关地界,发现,停车场虽然很大,却并没有精修,只是铺了层细沙;那细沙里渗了更多的尘土,而至草芽都露了出来,这儿一簇那儿一小片的;偶尔有些散落的垃圾袋。沙也因车的辗压而不那么平整,处处都是浅浅的坑;因为刚下了雨,小坑里都积了水。女游客们一边下车,一边报怨连连。
走出停车场,是一条几百米长的小街,两边店铺林立,这边一家早餐店,简陋的脏旧的桌椅,普通的老夫妻,普通的客人,和平常人家一样,拉着家长,喝粥吃油条;这边一个小摊,摆了些木质的仿古玩具,有短刀长剑,还有的战车,有着战地人的风采;路边的小棚子外,两个力壮的汉子光着膀子挥舞着大木锤,交互的砸着木墩上的花生糕;看我们走过,棚子里的老妪就声音清晰却不聒噪的喊:“花生糕,十元一斤来——”
棚子后的店铺并不新,也不轩敞,低低的门楣,低低的屋顶,向里看,也是昏昏的。人们穿着普通,行色平常,一点也不称第一关的傲气。
长街的尽头豁然开朗了,因为正对着的是山海关那高大的城楼了。
城楼高大气派,墙砖斑驳,但墙顶上新建的那个楼却雕梁画栋,精致美丽,朱红色的漆鲜妍夺目。资料上说它的的建筑形式采用了九脊歇山式重檐顶,等级较高,是仅次于皇宫和庙宇的建筑格式,这个我看不出来,只是感觉城楼上朱红色的漆鲜妍夺目,与破败沧桑的青灰的墙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天下第一关”五个大字就嵌在城楼上,字体应该是不小了,但是相对于城墙的厚重和城楼的高大,它就显得有些低调而沉默,被墙体的霸气和豪迈给压制住——天下第一关得名不是靠这五个字,而是靠它的军事意义。
离着墙体渐近,脚下的路也由机器切割的整齐平整的石板到了斧斫钎凿的石块,是的,石块。虽然我不能看到地面以下的部分,但我就是分明的感受到那石路的厚重。路面并不平整,微凸的地方被磨得光滑如镜,微凹的地方有着暗色的积垢——磨不掉的岁月的痕迹,洗不去的历史的沧桑。
走进楼洞,城楼的下半部分是被风雨更是被岁月侵蚀的斑驳的青砖。我伸出手轻轻的触摸,在楼洞的阴影里,身边的喧闹的人群远去,关前的汽车的鸣笛远去,小贩的叫卖声远去……这里只余我一个人,轻轻的触碰着历史的记忆:
自隋至清,,从“渝关”到“山海关”,历经一千三百多年,有多少马蹄踏过,有多少脚步踩过,有多少鲜血抛洒过……
开元二十年(732年),契丹首领可突干叛乱,幽州道副总管郭英杰屯于渝关外,为可突干所败。
天宝十五载(756年),安禄山叛乱,平卢军节度使刘正臣来归,不久遣先锋使董秦袭渝关,入北平。
天复三年(903年),契丹阿保机遣其将阿钵寇渝关,刘守光戍平州,诱执之。
五代后梁乾化年间,渝关为契丹所取。及晋王李存勖取幽幽州,使周德威为节度使,德威恃勇,不修边备,遂失渝关之险。
宋宣和末年,渝关为女真所得。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驻守在山海关的蓟辽总兵吴三桂联合清摄政王多尔衮突率14万大军,与李自成率领的十万农民军在此激战。
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的船只就是开到这里,由此登陆。
1933年元月1日至3日日本帝国主义入侵山海关。
……
做为“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的山海关,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平静过。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箫鼓流汉思,旌甲被胡霜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多少士兵离开家乡,离开亲人,来到这边塞之地,枕戈达旦,用芦管,用柳笛,吹亮这关山内外的如霜月色……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多少年轻的生命,就此埋骨荒原,尸骨仍握着长矛大刀,对着关外的入侵者,而眼睛却望着关内,家的方向……他们是真正的用鲜血筑成了长城,用他们的不屈的精神,给关内的民众铸成安定的堡垒。
至此,我不禁思绪翻涌:我脚下踩的哪里是石板路,分明是一个个士兵血肉铺就的平和,;我指腹下划过的哪里是城墙,分明是一代代兵士用尸骨铸成的坚守;我眼中所见,哪里是楼洞城墙,分明是一代代人的用精神铸成的中华坚硬的脊梁……
山海关,又哪里只是一个关隘,它是一代代中华民族的子民为了民族的安定为了国家的强盛为了民众的幸福而设得一座奉献的丰碑。
车辚辚,马啸啸,士兵整齐的步伐响彻这阴暗的洞道,那每一个脚步,每一声车声马鸣都演奏着同一的旋律:抵御外侮,护我中华,佑我神州!
出了关,右边是整齐精致的现代建筑,二层的别墅,脊顶飞檐,彩挂红灯,美丽精致;左手边是半米高的小台,上面是一棵棵粗大的老树。树间或树后,间或出现的是古旧的建筑:有的茅檐低垂,草色漫墙;有的粗犷固厚,古朴沉灰;有一座老屋顶上长出了一棵树,树干粗壮低矮,却枝长叶茂。
这条长长的路,一边是古旧,一边是现代,一边是荒凉,一边是繁华,一边是残酷,一边是美好……
这才是山海关吧,它就维系战乱与安宁,维系着残酷与美好,维系着荒凉与繁华……历史赋予它如此沉重的任务,那些将领,那些兵士,那些曾在此战斗过生活过的人,每一个都留下了他们生命的印迹,灌注进路旁那些古旧的大树里,用年轮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我想起关内的左边那一小片的树林,柳树槐树间杂,老树新树交叉。有一颗老旧的柳树,被虫噬被雷击,身上的皮都没有了,半边身子也枯了,头冠也没有了旧枝,但他的主干上依然挣扎着冒出了嫩绿的枝,像一个年老的秃头冒出了几根细弱的发,即使如此,它依然顽强地坚守着宝贵的生命,吐露出希望的绿意;还有一棵老柳树倾斜有六十度,头冠的地方像是被砍掉了一半,那被斫伤的地方留下三个疤,中间一个像老人的沟壑纵横的脸,两边的像两只大大的眼睛,努力的瞪着,像是在关注着什么,记忆着什么。
它们才是历史的见证者吧,默默无言的守护着,看着,历数着一次次的战斗,一队队的士兵,一抔抔的鲜血,一架架的白骨……不管生活多么的艰难,不管生命多么的凶险,始终坚持坚守。
我突然就想到了这山海关的民众:那两个砸花生糕的粗壮的汉子,那对悠然地卖早餐的老夫妻,那个长着一副慈祥的面孔卖木制刀枪的老汉,甚至糕棚里淡然叫卖的老妪……
他们给我的感觉总体就是淡然,质朴,笃定,对每一队走过的游客,都是那么不急不缓的招呼,那真的仅仅是招呼,是在召告我卖的是什么东西,没有过分的热情,绝不虚夸,更不纠缠。
我又想起了那个足够宽广却不够精致的停车场:山海关不是江南小桥人家的温馨,不是梦里水乡的浪漫,也不是山岳的巍峨,它只是一个历来为兵家所争的军事关隘,它号称天下第一关,却既不是铜墙铁壁,也做不到固若金汤,无数次的遭破,无数次的毁坏,又有着无数次的夺回,无数次的重建,它,就从来没有平静过。
这里的原居民,他们的祖先一定是上马能拒敌,下马能拿锄的真汉子,一定也有着能拿着菜刀对敌的女人。
生活的艰苦与随时可能出现的战乱沉淀成特定的生活状态:所以,他们从出生开始,就是刀枪为玩具;所以,最典型的点心需用力去砸取;所以,他们能在这样安定祥和的日子里不浮躁,不浮夸,不急不缓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或许就是山海关的品质吧:淡然、质朴、笃定,又顽强坚忍。在历史的沧桑里,保持着自己的低调与平实,默默的守护着心中的家国信念,随时准备着驱虏御敌,又随时做好了流血牺牲的准备。
虚头巴脑、华丽精致,从来就不是山海关的品质。
做为历史的遗迹,山海关就应该保留着历史的沧桑,告诉后代人战争的残酷,人性的坚韧,让人们理解“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绝不仅仅是一句歌词,一个口号。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山海关,历史上的山海关,而不只是旅游景点的山海关。
我站在这山海关前,看那一块块的石板,摸那一块块青砖,读那一棵棵老树,踩着曾有的脚印,触着血肉的热度,沿着历史的年轮,仰望着山海关与千百年来一样朔漠的天空,与昔日的兵士对话。
不再控山海,尚存雄伟城。
几回摩冷堞,想象昔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