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树木的缝隙,可以见到一片不断跳动着的橙红色火焰,那些火应该烧得很烈,距离林子边上二十步左右的位置也可以被照得到。在夜间会把叶片合并起来的矮小灌木、从不娇羞总是大大方方地绽放着的各色花类也都敛起了苞躲入草丛,它们无一不被沾染了与之极不相称的颜色,这片火红大概会让它们尽数失去明天一早拥抱露珠的权利。
“完了!已经被烧了!”
我的嗓子眼发干,不知是奔跑所致,还是被这袭人的热度烤的,心中的焦急比火燎得更甚。
尽管心里早就想象出了一片滚滚燃烧在藏红花田上的火海,当我四肢贴地匍匐着从灌木丛中探出头去时,还是大吃了一惊。
火确实在烧,而且势头很猛,但并不是烧在田里,而是紧贴着离庄园建筑最近的苗圃依次排开的大油桶里!
那些油桶原本是堆在工具棚边上的,曾经在农机柴油用光以后被辛皮维设计成“可移动堆肥沼气池”,他说这种组装和拆卸都很灵活的简易设施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而事实情况是它们一直保持着闲置状态,除了夏天里我们曾经横刨开一只装上铁网当做烧烤炉办篝火晚会时用过一次而已。
如今它们每一只都在喷着火焰,想必是有人倒入了油料点燃,从庄园大门开始直到树林边缘每隔几米就摆放着一个,在这个让人心气焦躁的夜晚看到这般布置,总觉得这情景有些像异教徒故弄玄虚举行的神秘祭祀。
既然是“祭祀”,总是要有“祭品”的——私人医生和两名中年女工、从北面河套赶来驰援的两个伙计、辛皮维和小姑娘米拉都在此列,他们像见习猎人把初次打来的麻雀用麻绳穿成一串儿摆在饭桌上炫耀一样,都倒背双手被牢牢捆着。
辛皮维显然又被殴打过,颤抖着双腿半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米拉头发凌乱,脸上挂满泪痕,正试图用瘦弱的肩膀顶住身旁的黑人伙伴,让他不至于因脱力而栽倒。
“呼——”
一个编了满头辫子的男人往油桶中倒光了手中最后半桶柴油,激起的烈焰足有两米高,桶底柴火爆裂的声音频频传来,像恶鬼冷森森的牙齿在上下碰撞时发出的那样。
辫子男身穿一件油腻腻的卷边无袖衫,裤子裆部很肥大,几乎及膝,加之一有动作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就会来回晃荡,让人感觉这身行头配合了他夸张的动作像是在跳街舞,但那绝对是毫无美感的粗鄙舞步。
这个浑身透着让人厌恶的气息的家伙似乎还是头目之一,全场只有他一人忙活得欢,别人都只是恭顺地以他为圆心站着不动。他这种人喜欢玩火,大概是喜欢自然界中这神奇的元素所蕴含的无穷毁灭力量,能够借着这种力量去威慑人心,增强对手的恐惧,想必是他惯用的玩法。
辫子男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用手指在鼻子前抹了抹,转身走向屈身跪地的米拉,弯曲的眉眼里闪着得意又放肆的贼光。
小姑娘吓得双腿蹭地,连连后退,傻子都看得出那男人此刻眼神里饱含着的是怎样的邪恶念头。
米拉的后退更激起了他的欲望,当她后背触到庄园木栅栏再也退无可退时,辫子男的嘴角扬得更高了。对某一些捕猎者来说击杀猎物远没有把它们摧残到精神崩溃要有趣得多。
“哎——呀!啧啧啧……来来来,让大家伙儿好好看看你的小脸蛋儿。” 辫子男特地放缓了步子,手肘弯曲,尽量保持在离开身体更远一点的位置上左右摆动,好让自己的身形显得更加魁梧,刻意炫耀着胸肌和臂膀的健美,但肚皮上隔着衣服也能看见的赘肉出卖了他。
“咦?!你们这些俗人就没有一个发现这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吗?啊?只有我才看得出来?” 他神经兮兮地猛然转身,大声对着身后的手下怪声问道,“啧啧啧!可惜呀,可惜!都是些欣赏不了美的蠢东西!” 辫子男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八”字撑在摇晃的额头上,仿佛为他同伴们粗浅的审美观感到十分惋惜。
“哦!我懂了!懂了懂了!我理解你们了,理解你们!” 辫子男摆出顿悟的表情,“你们一定是因为这小丫头太没有味儿了吧?嗨!让我给你们先收拾好你们再看!到时候绝对就能找出你们最青睐的熟女味道了!”
他的同伙们脸上没有一丝变化,辫子男重新迈起了“舞步”。
墙角的米拉已抖如筛糠。
“无耻!” 趴在树林边上的我早已忍无可忍,晃动双肩挤开遮挡视线的灌木,把步枪探了出去。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我缓慢地拉动枪栓,让子弹上膛的声音不要太大,如果像电影演员那样弄出泄愤般痛快的咔嚓声是自寻死路。
我的位置和他们相隔不远,顶多不到五十米,就算这支旧得几乎磨光了膛线的步枪品质再差也敢笃定一枪命中,更何况韩国人早把他的瞄准镜给了我,交代着让我这个猎手“物尽其用”,这小小的光学器具此刻让我信心倍增。
“一……二……三……”
我随着辫子男的脚步调整呼吸。
镜片中的视野泛着橙色的光亮,那是火光给了我充分的照明,成倍放大的头颅被我牢牢圈住,我看见了那脏兮兮犹如生锈弹簧般的头发,也看见了米拉饱含泪水的褐色眼珠。
“你是一条龌龊的豺狗,你是一头肮脏蛮横的野猪,让我结束你早已腐朽的生命,送你丑陋的灵魂去见地狱里更恶毒的魔鬼……” 我在心中默念,努力让自己把目标想象成一只必须诛杀的残暴野兽,而不是一个人。
搭在枪机上的指关节在稳稳地收缩,心里静得犹如空荡的山谷,耳膜能感受到钢制构件轻轻摩擦时的震动。
就是现在!
“我终于要杀人了!” 心里猛然升起的杀戮念头让我亢奋,同时也让我惊惧。
就差把指节上的最后一丝力量传递给扳机时,镜片中米拉的眼睛突然望向我,隔着漆黑的夜和炫目的火,她的视线仿佛带着电击与我相撞!我先是在那褐色的眸子里读到了惊恐,继而又品出慌张和无措,最后那眼神竟变成了强势的坚韧!
飞快开合的眼睑伴随着头部轻微的左右晃动传来了她的讯息——让我别动。
“呼——呼——呼——” 我松掉扳机,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获大赦的不是那辫子男,而是我。
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刚刚这双手曾经把另一条跟我一样的生命攥在掌中,能如神灵一样给予同类生杀予夺的权利让我惶恐不已,如果不是米拉的眼神阻止我,我定然会借着一时的怒气和血勇射出灼热的子弹,送了他上路,也从此绝了我的路,走上一条永远不能回头的杀戮之旅,这种感觉让我脊背发凉。
可是米拉的命……是不是值得我……
我再次抬起枪,眼里暴跳的血红把视野涂抹得妖异非凡。
我要看看,好好看看!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小姑娘捕捉到了从我藏身处闪起的镜片反光,或者单单是凭借直觉得知我在此处,让我不要以身犯险!
我要看清她眼里有没有求救,有没有绝望!
我再次得到了救赎——米拉的双眼中已经隐去了泪水,坚定又热烈的目光正穿过所有阻碍望向这里,等着我再次与它交汇,读懂它无声的话语——没事的,不要动!
“呦!有气质!我喜欢……” 辫子男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他也察觉了米拉的变化。小姑娘的后背挺直,虽然双手还死死揪着粗布衣裙,但眼神里却倾泻着一抹类似威严的神采,那样的眼神的确会让恶人心虚。
辫子男看着她的脸,微微一怔,但又马上恢复了嬉皮色,他不愿当着这么多“小弟”的面轻易放弃刚才费心铺垫好的戏码。
“来吧!让我好好瞧……” 他伸出一只手去掀小姑娘的下巴。
“帕格鲁!把你的脏手拿开!” 辫子男的话被一声爆吼喝断,手停在了米拉唇边半公分处便不能再动。
原来这匹野兽叫做帕格鲁,而下一刻,我就见识了一个野兽变成哈巴狗的过程。
“哎呀!谢弥尔顿先生!您怎么亲自到岛上来啦!您看看,这地方多脏,您看看您的鞋子上都是泥土!有什么事您吩咐人过来告诉我来办不就好了嘛?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地!快,让我给您擦擦吧?”
辫子男像只聒噪的乌鸦,呜哩哇啦说个不停,他从肥大的裤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来甩得啪啪作响,弯下身子一边擦着这个叫做“谢弥尔顿先生”的胖子的皮鞋,一边向上抬起眯成一线的眼睛谄媚地笑着,这套“服务动作”麻利得就像他事先早经过千百次演习,那表情真像是一条向主人讨宠的狗儿。
比起做野兽的拙劣演技,我觉得他更适合这个角色。
谢弥尔顿从厚嘴唇里拔出烟斗,在辫子男的肩膀上磕掉燃了一半的烟草球。我看出辫子男的身体抖了一下,显然是被碳火烫到,可是他并没作声,脸上依然挂着笑。
“呼——”
一股浓重的白烟从谢弥尔顿口中吐出,从他的烟斗离唇到烟雾喷出几乎有半分钟之久,这人看来平时除了烟斗之外还惯抽雪茄,喜欢那种烟雾在口腔中打转儿的感觉。
“你知道你刚才犯了什么错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虽是问句,但显然对方给不给得出像样的答案他都不在乎。
“我……我……我只是想跟这位姑娘聊聊,对,聊聊!聊聊嘛。你看她都吓成什么样了,我只是想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嘿嘿,嘿嘿嘿……” 原本就卑躬屈膝的辫子男答话时又把脖子矬了半截儿。
“你这是在对谢弥尔顿集团的财产动手,你在碰我餐桌上的蛋糕!”
被辫子男擦拭得锃亮的皮鞋狠狠地踩在了他的手背上,鞋底拧动时像是那胖子在碾灭一支烟蒂。
“从今天起,不,从这一刻开始!这座岛子上的所有人,所有作物,所有财产,哪怕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都将属于谢弥尔顿集团!” 胖子转过身,对着那被绑起来的人们大声说,目光也流过辫子男和其他手下脸上。
被火焰映红的肥胖脸颊一颤一颤地动,他双手高高举起,像占领军拔旗后对俘虏们作出的胜利宣言时的样子。
“包括你!林子里的那个杂种!”
谢弥尔顿香肠一样的食指,精确地对准了我的藏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