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不可能两次朗诵同一首诗。
几天前,被邀参加朗诵会。听到这消息吓一跳,因为我的普通话很醋溜。
“你文章写得好,朗诵还不是翻翻手的事儿。”
人是架不住夸奖的,没过几招,我就败下阵来,高高兴兴接过这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大招。
小学中学的郎朗书声里每次都觉得自己声音最大,上大学连外语都敢朗诵,参加个朗诵会应该没有问题。拿起手机,随便朗诵了几句古诗,放开一听。我的天,干巴巴的像块紧贴着锅底的面饼,毫无生机。这可咋办?答应人家的事情,是不可以反悔的,尤其是一个男人。
咬咬牙,选作品,选音乐,查背景,查意思,查名家。一天下来,才和《琵琶行》对上了眼。这首长诗,600多字,几乎和一篇短文差不多。从识字时候就开始读唐诗,背唐诗,可时隔几百年,除非穿越,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切身体会唐诗的精妙。就像一门外语,没有语境永远学不好,对于唐诗,我们只能边读,边品,边入境。
把自己想象成诗人,一遍遍回放诗歌里的码头,船舱,江心,明月。每放一遍,读诗的景深就深一寸。渐渐地,我竟然被感动了。诗人白居易借助琵琶,借助琵琶女,借助友人,借助那晚的天和地,写下一封贯通古今的信笺,让一首琵琶曲成为快递使者。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说得真好。人也不可能两次朗诵同一首诗。你的每一次朗诵都是创作,你的每一次朗诵都是新作。起初,一股新鲜感就像踏入清晨的荷园,哪里都是醉人的绿,沁心的香。但天天踏步荷园,美丽麻木了身心,于是散步返璞归真,成为机械的下肢运动,虽本真却无趣。直到有一天,一朵从来没见过的荷盛开了奇葩,你才发现荷塘原来有种比月色还美的存在。
朗诵,你刚开口,诵的仅仅是文字。渐渐地,你的朗诵有了起伏。不为别的,只为那位本应像阿炳一样流传下来的艺术家。她的一生为琵琶而生,为琵琶而活。当颜色尽失的时候,她成为了累赘。不管她的琵琶如何出神入化,都必须接受门前冷落这份必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古皆然,连赫赫大唐也不例外。朗诵本是和古人对话,和作者交流。每一次揪住作者的心,你就会莫名悸动,像是心被抽紧了一般。琵琶女的晚景凄凉,一如那天“枫叶荻花秋瑟瑟”。和琵琶女一样沦落天涯的,还有诗人。病床边无人看护,房屋又低又潮。更难熬的是那份村夜的孤独,夜晚的鸟鸣声让山更幽,月色下的水流声让心更加落寞。
诗人本豪放,遇女却凄然。诗人已经习惯了贬谪的生活,简单却平静,简陋仍淡然。但当他遇到琵琶女的时候,才深深地感到一种被伤害的痛。诗人没什么错,却被贬谪。琵琶女更没有错。老是她的错吗?两位可怜人遇到一起,我为你弹奏秋天的萧瑟,你为我抒写一生的点点滴滴点点。互诉衷肠,以泪洗面,互舔伤口,以慰今生。
一个故事可以流传百年,尤其有了乐律和语言的助飞。一段辛酸可以隔空传情,感动几代人,包括一位朗读者,当他在泪光中读懂“浔阳江头”的月色时,他就把自己挨挨挤挤地塞进诗里,甘心做诗人的一个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