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的夜晚,机场里的很多人从到达出口涌出,从不同的城市回到上海,开始新一年的打拼,而晓然等在漫长的值机队伍里,等待登上回家过年的飞机。
“枫哥,你太客气了,帮这么点忙,还亲自来送我,公司的事情你还没处理完呢。”晓然扶了扶行李箱,对开车送她来机场的上司兼老乡枫哥感到不好意思。
“嗐,今晚工作是做不完的。”枫哥压了压棒球帽沿,想遮住三天没洗的油头,“你行李这么多,还帮我带给老婆孩子的礼物,麻烦你了。”
“这算啥呀!没有你替我扛下剩下的工作,我恐怕也要继续加班下去,彻底过不了年了。”晓然赶紧说。
枫哥低下头,叹了口气,“我是主管,反正我也回不去,留在这儿一个人,多做点、少做点都一样,别跟我客气。能放你能回家过年,干嘛不呢?”
“嫂子、孩子肯定都想你了,本来说好能放假的,结果……”晓然见枫哥面露哀伤,赶紧转换话题,“怪就怪这丧尽天良的公司,大过年还要冲业绩,希望我们团队能争取多一点奖金,特别是枫哥你能拿多点,不然哪对得起你的辛苦!”
“但愿吧!行了,你快进去吧,一路平安,新年快乐!”枫哥在安检口和晓然道别。
“新年快乐!祝你今天早点下班!东西给嫂子了,我会告诉你。”晓然挥手,转身走进安检口。
谁也没想到,这一转身,就成了两人的最后一面。
年初八的午后,晓然睡到自然醒时,已经是下午两点,补上了过年七天因连续加班而缺的觉。晓然和爸妈聊了会天,想起枫哥托她带给家人的礼物,赶紧拨通枫哥老婆李茜的电话,试了三次,却一直无人接听。晓然打给枫哥,手机竟关了机。她打开工作群,准备问还在公司的同事,是否能联系上枫哥。她见工作群的未读信息高达300多条,她就纳闷儿了,一早上没看信息,公司发生了什么?
晓然查着信息,大惊失色。原来,群里都在传,晓然所在的团队有人进了医院,据说因为工作过度劳累,她向上滑着信息,发现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枫哥!再加上枫哥手机关了机,一切仿佛都连上了。
可是,晓然想,枫哥昨晚,也就是十几小时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病倒?正在这时,李茜来了电话。
“嫂子,不好意思,我起得晚,才看到枫哥进医院的消息。他现在怎么样了?”晓然问道。
“你枫哥,他,他走了……”李茜悲痛地说,接着电话里传来她的抽泣声。
“走了?什么意思?”晓然低声问,使劲按住心里的那个想法。
李茜告诉晓然,前一晚枫哥送她上飞机后,照常回到办公室加班。办公室里只剩他和两三个同事,到了约十二点左右,另两个同事约他去吃宵夜,却怎么也叫不醒他,推也推不醒,这才发现情况不妙,送他去了医院。医生很快诊断,枫哥是心源性猝死,已没有抢救的余地。
“我也不相信他走了,他怎么能走呢?我怎么办?儿子怎么办?晓然,你说怎么办……”李茜接着抽泣道。
晓然安慰李茜,她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不能接受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活人就这么没了。晓然当即决定,陪李茜回上海处理枫哥的后事。
直到亲眼见到枫哥的遗体,晓然才彻底接受这件事。她无数次想,会不会是自己的工作量留给了枫哥,才导致了他的猝死?会不会是之前自己工作做得不够好,导致了枫哥的费心、费神,才导致了他的猝死?如果自己留下来帮枫哥分担一点工作,会不会他就不会走?如果自己早一点发现枫哥身体不对劲,会不会他还有救?
晓然不敢表现得太悲伤,因为她还要陪伴精神崩溃的李茜联系后事的办理,包括死亡赔偿的事。
公司担心猝死事件引发舆论,很快便联系了李茜,支付了20万的抚恤金。这笔钱,连枫哥年薪的一半都不到,怎么能弥补枫哥的死带给他家庭未来几十年的损失?
“我记得公司给每个人都投保过保险,难道保险公司一分钱都不赔吗?”晓然质问负责员工福利工作的小张。
小张解释,保险还会有30万元的寿险理赔。
“30万?我怎么记得意外险有上百万的赔偿,你们当时说的好好,让我们自己加保的意外险。”晓然语气不好地追问。
小张又解释,公司确实为员工投保了人身寿险、意外险、医疗险和重疾险,然而,枫哥的情况只符合寿险理赔的条件。寿险是无论因为疾病还是意外,只要被保险人身故,就能获得理赔。但是,猝死不属于意外,因此枫哥得不到意外险的理赔金。
“发生得这么突然,你说不属于意外?你讲讲道理!”李茜忍住哭腔,生气地说。
小张翻出保险合同,向她们解释“猝死”的定义是——表面健康的人因潜在疾病、机能障碍或其他原因在出现症状后24小时内发生非暴力性突然死亡。并且,猝死的认定以医院的诊断和公安部门的鉴定为准。而意外险对于“意外伤害”的定义是——以外来的、突发的、非本意的和非疾病的客观事件为直接且单独的原因致使身体受到的伤害。猝死一般不包含在意外伤害范围内。
小张遗憾地说,他咨询了保险公司,医院鉴定结果显示,枫哥因为心脏原因导致的死亡,属于疾病原因,因此不能获得意外险的理赔。
小张还补充说,当时他发过邮件,通知员工们可以自费投保“附加猝死保险”,如果那样的话,枫哥还能获得理赔。可惜的是,很多人没有留意这一条,大多数人都没有添加附加险。
晓然和李茜失望地对看了一眼,晓然不甘心地继续问:“好好好,意外险不赔,医疗险和重疾险呢?这属于疾病范围吧?”
小张解释,枫哥在医院抢救了一小时左右,救护车费、药品费、治疗费等抢救的费用,医保报销完后,如果还有报销不了的费用,医疗险可以报销,但是这部分费用应该也不多。然而,重疾险就无法出险了,猝死不属于重疾范围,而且公司给投保的重疾险没有身故责任。
送走小张后,晓然心中忿忿不平,恨不能立马辞职,再不想给这么冷漠的公司打工。她脑中不断浮现和枫哥、和同事们在会议室、在办公桌前挑灯奋战工作的画面,那时的他们,还把卖命工作、身体发福、精神萎靡当做是打工人日常的笑话来调侃,那时的他们,以为多努力一点再一点,就能挣回心里的梦想,却从没想过,今天你为公司卖命,明天却没人为你保命。
“嫂子,你别担心,我们再去争取,说不定还有希望!”晓然见李茜绝望的表情,赶忙鼓励她。
李茜却止不住地摇头,全身的力气仅能支撑她瘫坐在椅子上。属于她的团圆年还没有过上,也再也过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