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糟践起穷人来,比富人糟践穷人邪乎!”
这是老舍先生的一句话,他的幽默,都是笑里含悲。
老舍是超越时代洞察人情世事的高手。
《不成问题的问题》原是他在1943年发表的一个短篇小说,梅峰导演把它改编成一部黑白电影。
我的领域是研究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这部电影里的很多人和事都值得一说,最有复杂性的,还是范伟老师扮演的农场主任丁务源。
自丁务源上任以来,这个农场就一直亏损,但他却成功搞定了各位股东,击败了一个留美(电影里改成留英)的园艺学博士,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小说里这么描述丁主任: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叫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
在丁主任眼里,大小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人事问题”,只要“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是一切人的乡亲,四川话、上海话、北京话、英文,都能说上几句。没人知道他是哪里人。
他更是天生的变脸艺术家,见老板是忠仆的脸,见手下是大哥的脸。在这部电影里,丁务源前后至少有12张大脸。
他对恰当的人用恰当的脸,就连他的对手、他打压的人都忍不住说,“谢谢啊!”
忠臣的脸
△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整理头发、推眼镜、拾掇衣袖,躬身作揖,露出笑容,又看了看镜子,调整了一下咧开的嘴的角度。
这是影片一开头,丁务源正反复揣摩的一张脸。这天,他要去场长家。
他的工作这时相当凶险,股东们指望着农场盈利后分红,而他经营的这半年,农场一直在亏本。
理论上,农场是大股东兼场长许老板说了算,不过许老板还有好多生意,当家的是他三太太。
三太太喜欢在家组织牌局。这一次的牌局上,有另一位股东佟老板的女儿佟小姐,和重庆本地地头蛇(能调动宪兵)张先生的太太等人。
三太太是丁务源的盟友,丁通过送农场东西来讨好三太太。抗战时期重庆物价飞涨,三太太很受用。
丁主任有三好:送吃,陪玩,口才好。
送好吃的给三太太,她的闺蜜就会羡慕她。三太太有面子,丁主任的日子就好过。
但这次不一样。
佟小姐是二股东佟老板的女儿,三太太夸丁主任能干,佟小姐立刻说,去年家里分红很少,对农场的亏损提出质疑。
丁务源赶紧维护自己的农场,“您看看我们的肥鸡肥鸭就不会相信亏钱了。”佟小姐没去过农场。
张太太要走,丁主任替她打牌。
如果是个菜鸟,这时候可能会在牌桌上照顾佟小姐。“二老板也是老板啊。输给二老板家的小姐好了,让她对我有好感。”
丁主任当然不会,先照顾好三太太——自家的主母才是关键。
丁主任是个牌桌高手,你看他哪怕是给三太太点炮,自己都要把一手牌打到上听的程度。
看着大号忠臣脸的丁务源,三太太面授机宜:
“你下个帖子,请佟小姐来农场作客。”
袍哥的脸
“袍哥”指的是西南哥老会(一个帮会)的老大。
喝酒、吃肉、砍人的画风看起来离范伟很远,但是,当袍哥关键在格局,而不在肌肉。
一天丁主任出门后又折回农场取东西,碰巧撞见工人们在上班时间赌博。
这个人没有勃然大怒,他说“劳逸结合”“继续玩”,还坐下亲自打了几圈。
当然,在三太太牌桌上怎么自然而然地输钱的,在这边都会自然而然地赢回来。
一来丁主任确实擅长心算,牌技比那些农场工友高得多,二来这些家伙被抓翘班现行,气场已经没了。丁主任大杀三方,赢得满钵满盆。
输了牌之后,有工人坦白自己偷卖猪菜(其实是好白菜的外皮),要上交卖菜钱。丁主任一摆手:“谁卖的就归谁。”
真豪迈!不过他转身就从这钱里捏出一张,让农场的李会计买酒喝(封口费)。
注意了,这是一举三得。
李会计是佟老爷的眼线,还有点喜欢佟小姐,一直在打小报告。李会计以为这是丁主任赢的钱,但这下有十几号人作证,他拿的可是卖猪菜的钱!以后他再举报,自己也是共犯了。
佟老板曾怀疑丁主任克扣工人工资,可实际发工资的时候,名义上一分钱也没少给工人。
不过丁主任在做代购,工人托他买东西,他用最贵的价钱买回来,告诉人家“东西地道”,顺手就把这笔钱从工资里留了下来。
要知道有差旅费能进重庆城的,只有丁主任、会计和丁主任跟班寿生三个人。没人信任会计,会计也不愿揽这麻烦。
放空的脸
丁务源也有不笑的时候,比如在自己亲信面前。
每晚睡觉前,他的小跟班寿生,都要给他洗脚、捶背、按摩。
他每天左右逢源,而这个时候,他面无表情。
一个好演员在完成一个角色后,都要通过放空自己来走出这个人物,迎接下一个角色。
更何况丁务源这样的人精呢。
听到寿生说股东要给农场换主任的消息后,他的嘴角,微微有些下垂。
“你们对力量一无所知。”
外交家的脸
收到丁主任的邀请,佟小姐来农场作客。
一生的悲剧由此开始。
佟小姐想替父亲介入农场,绝对是个馊主意,她哪儿干得过丁主任这老狐狸!
佟小姐在农场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对农场里的人都不搭理,径自来到一条河边画油画。
农场这帮粗人对她又羡慕又轻蔑。
丁务源摆上一桌好饭,主动出招,“佟小姐,能否把您的画挂在农场办公大厅里?”
我们知道求人是个尴尬的事,但是得分求谁。
佟小姐的美术水平是个二五眼,这个时候最渴望作品有更多人看到了。
佟小姐假装推辞:“这不好吧?”
丁务源说得冠冕堂皇:“自家的画挂在自家的农场里,再合适没有了。”
其实大股东是许老板,算不上佟家的,这是一套外交辞令。
但挂给谁看呢?其实丁主任是邀佟小姐请朋友来看“自家的农场”。
虚荣的佟小姐,已被丁主任初步搞定。
阴冷的脸
整天摆一张假脸不累吗?
累。
所以丁主任有露出獠牙的时候。
丁务源张罗着给场长家少爷做寿,许佟两个老板则在讨论换主任的事。
丁主任一副奴才脸,亲自端茶倒水伺候着。
早就看他不惯的佟老板这时发难:“丁主任,以后这些下人的活,你就不要来做了。”
被佟老板Diss走之后,丁务源独自一人在井边,阴着脸抽烟。
但这样的真情流露实在太短暂了。
三太太差人叫他去陪打牌,他瞬间又换上了忠仆的脸:“来了~”
那一天,丁主任大赢一场——先把祝寿的亏空赢回来。
“伯乐”的脸
文艺圈混混秦妙斋突然出现在农场。
他是这个戏里最帅的小伙,也是看上去最荒唐的人。
丁主任被他的美貌和气场震慑:“您是位画家吧!”
秦妙斋赶忙纠正,“艺术家秦妙斋,必须要连起来一起说,如果分开,艺术家和秦妙斋就都不存在了!”
其实这是一个吹牛吹上天,打牌输了钱要用花生米抵赖的妄人。
丁主任决定把农场闲余的房子租给秦妙斋,并支持秦妙斋搞“艺术活动”。
擅长拉关系的人很少只算一笔账。他们偶尔会做些看上去没用的事,如果觉得人有用的话,会布一个闲棋冷子,早晚用得着。
秦妙斋吃农场、住农场(房租迟迟不到位),还跟丁务源和密斯佟要钱办画展(画展里没有一幅是他的画)。丁主任一口答应,并把所有风光都给了秦妙斋,自己在他身后鼓掌。
这掌可不是白鼓的。
媒婆的脸
丁主任告诉三太太,农场里来了位艺术家。于是三太太带着文艺青年佟小姐来围观投喂。
三太太跑江湖京剧红角出身,见到真人,几句谈吐,眼前什么货色立刻就心知肚明。
佟小姐显然被艺术家迷住了,跟去了艺术家房间读诗。
丁主任和三太太谁也没拦着(反正怀孕也不用我们替他养)。
两个老司机心照不宣。
秦妙斋是不是艺术家不重要,但把佟小姐推给他,对丁主任和三太太都有好处。
如果丁务源和三太太成为佟小姐婚姻的媒人,这农场主任,就永远是丁务源的了。
谁说好媒人嘴上必须有痣,脸大的人做媒效率更高!
挑拨者的脸
丁务源精明,但也防不住猪队友捅娄子。
办画展这天,宪兵闯入,抓走了秦妙斋一个朋友,说是汉奸。
在场的三太太暴跳如雷,丁务源赶紧往宪兵手里塞钱,赔着笑脸把宪兵打发走了。
出了这档子事,真的要换主任了。
丁主任找到秦妙斋发飙:
△这个镜头里,秦妙斋在明,丁务源在暗,这一明一暗,恰好也是丁主任接下来的盘算
发脾气是个坏习惯,但是个好策略。
佟老板一直想找机会换掉丁主任,秦妙斋闯的祸,给了他机会。
但丁主任在秦妙斋面前,搬出的是这位艺术家最看重的东西:老哥去哪儿都能吃饭,可是新来的主任还会让你在这儿搞艺术吗?
秦妙斋暴跳如雷:
这位艺术家如果订了《关系攻略》就会知道,他和丁老狐狸之间的“利益接合部”有多大。
暖男的脸
农场迎来了新主任。他叫尤大兴,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博士,专业水平很高。
丁务源先打出热情牌:请客接风、安排住宿、嘘寒问暖……
尤大兴完全不领情。
好在尤大兴的妻子明霞,一上来就接住了丁务源所有热情。
明霞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暖的男人,她嫁给尤大兴四年,自己在家里老宅子住了四年,男人是回来了,但根本懒得理她。
△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尤大兴想给丁三天时间交接,被暖男感化的明霞挺身而出,为丁主任争取到六天。
这让丁务源很是感动:
卖惨的脸
丁务源这一走,可不止六天。回来的时候,也变成了这个惨样:
按照他的说法,自己坐船掉江里,漂了一夜才被人捞出来。
修三峡之前,在重庆附近掉进江里能漂一夜,丁务源的水性比孙杨还要好。
人一惨,就容易让人心生同情,也顾不上他到底是真惨还是假惨了。
这里感觉丁主任还是应该学习一下关系攻略的《称病攻略》。
丁务源借着惨状,继续以退为进,激秦妙斋出头。
“我都这样了,还争什么主任呢?”
“你不能放弃啊!我们一帮人还都要跟着你混呢!”
艺术家秦妙斋组织人栽赃尤大兴,贿赂了尤太太一筐鸡蛋,从农场偷的。
而丁务源真放弃了么?
听说自己被任命为分管人事和财务的副主任(可怜的一把手尤大兴,只能剪树枝了)后,一开始假装无所谓,等人差不多都走了,他突然叫住李会计:
“把账本给我看看。”
伪善的脸
秦妙斋的行动非常成功,群众声称要打倒尤大兴、拥护丁主任。
明霞慌了,尤大兴闷在屋里,一言不发。
明霞去找丁务源,求他帮忙解决。
你能想象川普夫人求希拉里吗?
“希拉里,求求你帮帮我家川普吧。”
丁务源满脸和善,一口答应下来:交给我了,不成问题。
求他代购他都当中间商赚差价,你居然跟他要解决方案!
明霞想让丁务源帮忙安抚工人情绪,好让丈夫留下,哪怕当个副的呢。
丁务源给的解决方案是:你让尤大兴主动辞职吧,面子上好看,我给他开俩月工资。
卸磨杀驴的脸
尤大兴被逼走了,农场全员举杯欢庆。
席间,官复原职的丁主任依然非常客气:
“本来真的不想干了,可实在舍不得咱们这里其乐融融的氛围呀。”
酒过三巡,丁务源把秦妙斋叫出来单聊。
现在的秦妙斋是一头卸了磨的驴。
讲究的屠夫杀猪宰牛的时候,要给他们听音乐,缓解他们紧张的心情。
丁务源显然也是个讲究的人,敲打一下秦妙斋的身份问题,紧接着安慰:
第二天,秦妙斋被宪兵抓走。
他一定想不到,这是丁老大哥下的黑手。
尤大兴被挤走了,树华农场让一个留洋博士水土不服,以后要过来的人才听说这一点,都得斟酌再三。
秦妙斋被抓走了,知道排挤尤大兴真相的人,在农场已经没有了。
尤大兴工作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的精心打理和葡萄藤修剪技术,足以让今年的农场果蔬丰收。
秦妙斋住农场没给钱,但启发了丁务源。丁主任找到一个真的大少爷来农场租住,年租金一万五。
这个年底,账目上也不会太难看。
只有房地产才能振兴中国经济。
对了,丁务源还计划把租房的大少爷介绍给佟小姐,月老计划二期正式启动。
丁主任的前途,不成问题。
我研究人际关系,不是为了教出更多的丁务源。
事实上,就是因为丁务源的策略被看做“无上心法”,才会有这么多人落入他的套路。
我们要拆解丁务源的套路,积极防备,他的耐心、体贴,则是我们可以好好学的。
有记者曾经问范伟老师,“如何看待丁务源这样的人?”
范伟这样回答:
“人情应该讲,世故不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