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你小心点,总是爬上爬下像只猴子一样。”她的语气中透着深深地担忧。
我让屁股卡在老榕树的枝杈中间,这样坐着舒服一些,然后一边晃着两条竹竿似的细腿一边仔细端详着树下的女孩。
相同的眉眼,相同的打扮,相同的声音,甚至是相同的泪痣——像一粒小蚂蚁似的轻轻蜷伏在下眼睑。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鼻梁上那副小眼镜吧,圆圆的亮亮的,让她像哈利波特一样周身散发着神秘的光,她看上去比我斯文得多。
她叫黎秋,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秋和我是如此相像,以至于当她摘了那副眼镜后竟没人能分清我们,父母也不例外。于是在我的怂恿下,我们常常交换身份来捉弄我们那一对可爱的双亲。
“黎秋,来帮妈妈烤面包。”
“好的,妈妈,”我把面粉弄得满天飞。
“黎夏,你又在墙上乱画,说了多少次怎么还不长记性!”
“嘻嘻,知道了,爸爸。”秋莞尔一笑。
然后,我们同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爸妈一头雾水,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强忍着笑嗔怪道:“你们两个小坏蛋,又逗我们开心。”每当这时,秋总是一脸无奈地说:“哎,连爸妈都认不出来,真怀疑我们是不是路边捡来的。”妈妈反唇相讥道:“你以为是超市促销么,还能捡一送一?”秋无言以对,我和爸爸则在一边笑个不停。
秋总是这样,像个小大人。她常常紧蹙着眉头,眼里藏着不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成熟,当然只有我能看到,一如只有她能看到我眼底的幼稚莽撞。
秋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姑娘,这一切来源于她小心翼翼的性格,她做什么都极为谨慎保守,总是在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才做决定,妈说这是居安思危,爸说这是深谋远虑,我听不太懂这些复杂的成语,只知道相比之下,秋比我更讨喜。
但是我不嫉妒,因为秋确实招人喜欢。我们出去玩时,她会细心地为我备好一块用来擦汗的手绢和一瓶用来解渴的果汁,如果我不小心弄伤了自己,她会关心地问痛不痛,然后轻轻地对着伤口吹气。她吹气的样子美极了,睫毛轻轻地颤动,嘴唇微微地嘟起。我自恋地想,我吹气的模样也一定很美,毕竟我们长得如此相像。所以我也总想找机会为她温柔地处理伤口,但一般没有机会,因为大部分时候都是我打了鸡血似地上房揭瓦,她站在一个地方静静地看,眼里带着淡淡的担忧,偶尔提醒一句“夏,小心一点。”每当我看到她仰头注视,眼波流转的样子,我的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意,像是寒冬时咬了一口热热的烤红薯。
我从树上跳下来,小跑到她面前,撒娇道:“秋,让我当一次姐姐吧,我也想像个小大人一样牵你过马路。”
“不行,”秋果断地拒绝我,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哼!”我不服气地说道,“你就比我大两分钟而已,还不是因为医生先从妈的肚子里取出了你!”
“你当不了姐姐的,因为你太闹了,”秋笑着点了点我的脑门,然后轻轻牵起我的手,“好了,我们走吧。”
我不大情愿地跟着她,想赌气甩开她的手却怎么也甩不脱,她紧紧地捏着我的手,嘴角憋着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阳光洒在秋的眉梢、眼角、睫毛......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我注视着她,心里忽地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和我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和我拥有着相同的面容,甚至和我分享着同一对父母,但是我们却深爱着彼此。
我们在路边等红灯,大车小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秋抓起我的手仔细端详后,嫌弃地说:“你的手总是这样脏兮兮。”然后拿出随身带的湿巾,一点一点地帮我擦拭干净。
“好了,干净了,拿去扔掉吧。”秋把湿巾递给我。
“为什么是我去扔?”我气呼呼地质问她。
“喂,黎夏,姐姐帮你擦干净了小手,你不应该自己扔垃圾么?”秋的脸上生出一点怒气,其实我知道,她的眉眼里都憋着笑,生气是故意装出来的。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走向最近的垃圾箱,我深知大道理我讲不过秋。
绿灯在我返回秋身边的途中亮了起来,秋在不远处向我招手:“黎夏,你能不能快点!”
我点点头,眯着眼跑向她的身边,她的眼睛真亮,像是那辆皮卡的车前灯。
车前灯......?!
“嘭!”紧接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冲入耳膜,横冲直撞的皮卡终于停下了,随之倒下的是秋小小的身体。
“啊!”我下意识地尖叫,我想看看秋,想知道她能不能听见我的声音,但是双腿却不争气地软了,我捂着脸跪倒在路边,泪水在手掌间肆意流淌,透过指缝我看到黑压压的人群逐渐将秋包围。
“这不是老黎家的双胞胎么?”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另一个呢?”
“看,在那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我涌来,我的眼前却模糊的厉害。
有人在我的前面蹲下来,轻轻地问:“你是黎夏还是黎秋?”
我捂着脸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别怕”他一边轻柔地安慰我一边粗暴地将我抱起。他抱着我走向秋,走向未知的恐惧。
人群自觉地为我们让出了一条路,那条路通向秋小小的流着血的身体。人群中的每张脸都带着深深的悲戚和同情,如同一把把匕首刺入我尚未发育完全的心脏。
“造孽啊”,他们说。
我不懂,为什么会是秋?秋哪里造过孽,她那么懂事那么听话,放学后会认真完成作业,过马路前会看红绿灯,见到客人会懂礼貌,母亲节会为妈妈准备礼物……她从不爬上爬下,从不上房揭瓦,做事前总会深思熟虑小心翼翼,她那么优秀,值得更好的一切,但现在她竟然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爸妈那么爱她,我那么爱她,但她最终却松开了牵着我的手。我以前说过我们要一起老死,甚至我可以先她死去,因为我不知道没有她的生活要怎么继续。虽然我们是双胞胎,但是我却更像一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孩子。
也许躺在这里的人是我更好一些吧。
我挣扎着从那人怀里跳下来,静静地看着熟睡的秋。秋以奇怪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嘴巴微微张开,嘴角溢出鲜血,血液在紧贴着她的脸的地面铺陈开来。
我的脚边是秋摔落的眼镜。
妈尖叫着冲入人群中,扑在秋的身上撕心裂肺地哭泣。爸捂着脸慢慢地走向妈妈,眼里是极力掩饰的恐慌与难以置信。
我捡起了脚边的眼镜,轻轻地戴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