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山响,近了水也在响。弯过一块突出的大石,看见明亮的河流,电动车刹了一个急刹,又提速往北。山峦的影子仿佛时针,决然地指向了黄昏。梁红却听见两旁纷乱的知了叫声,更加催促着她加速,直到过了一条小桥,知道近家,遂把两肩一卸,松垮垮任电动车向前。
小店门口摊子上,没有打扑克的人,只有月香老太乘凉。她的儿子儿媳都在家住,儿媳对她很孝顺,因此晚饭间她只管在外边晃,吃完饭看看电视,八九点睡觉。人家羡慕她有福,她总怀疑是责她老了不做事,但心里其实也认了就该是儿媳做事。她拿蒲扇拍打腿上的蚊子,问梁红:“你妈好些了吗?”
“不得好了。瘫倒着了。你讲可是害我嘛!不如一跌跌死。”
“你妈有你好啊。你孝顺。”
“我的天呐,我孝顺,我家里哪就只有我一个人孝顺?”
梁红不愿意在这里骂骂咧咧,断了啰嗦,拐个弯,走小路到了家。大铁门关得死死的,她喊了两声没人应,几乎气得站在门口骂。打了电话过去,三通没人接。梁红走到门边垒起的石板上,踮着脚翻了进去,把铁门打开,车推进院子来。院子里一股鸡骚味,昏暗的天里看见地上满是鸡屎,她走几步惊起鸡群,都呱呱叫起来,叫得她神经跳成一团。梁红停好车,才气势汹汹往屋里走,喊道:“你死了吗?爸?爸爸,你可是死了?”
这么喊着,推开大门,里头昏昏的,没有人。
又去推了厨房的门,电饭煲插着电,也没有人。
她不再喊了,推开卧室的门,母亲安静地在里头躺着。梁红闻到屎和尿的味道,她大声问道:“你屙尿了吗?”母亲看着她,散乱的银灰头发从眼角流下来,梁红伸手翻翻,又大声问:“你屙屎了吧!”她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母亲喉里跑了出来,母亲似乎说了“嗯”。梁红翻开被子,母亲果然失禁了。她觉得恶心,拿纸清理了干净,可是才擦好,母亲又尿了。
梁红走出卧室,父亲正在吃饭,她今天带了鸡爪来。
“你怎么还没死呢?”
父亲眼前不好答这话,因此就不回答。
“她把屎屙在身上,你不晓得吗?你一天到晚在家里,你不晓得吗?”梁红一直强压的神经这时不受控制地爆炸了,她觉得这喊声能到天上去了。到天上也好,她也不怕丑,哪怕是天下人都听到了,天下人也不会说她没理。
“我不晓得。”
“放屁哦,你不晓得。”
“我晓得又怎么样嘛,我又不会搞。天那么黑,我又看不到。她那屎屙出来腿压得扁团团的,我怎么看得到去?”
梁红打开电饭煲,铲子一铲是硬得铲不动的饭,她忍不住就在厨房喊了起来:“你要死啊?你把饭煮这么硬,怎么吃?”
父亲则在饭桌边同样大喊:“你吃不下莫吃。我反正是要吃硬饭。”
梁红从厨房闪出来,喊道:“我是不吃!你老婆不要吃的吗?她吃这硬饭?!”
父亲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一粒米掉到桌上,他细心地捡起来吃掉。梁红拿一瓶水泡饭,父亲又喊道:“莫拿红的。”梁红气得要死,偏用红的水瓶倒水,然后去给母亲喂饭。父亲在后面说:“讲了叫你莫拿红的,红的我才烧的,泡茶用的。泡饭用绿的不就够了,泡饭又不要多开的水。”梁红瞥见他跟在后头站起身,她知道这老头一定要仔细地把红水瓶复原到他所放的位置上,她知道这老头会瞄准水瓶座子底下的水迹,把水瓶放回原处,她知道这老头会若无其事地用手掂量水用了多少,然后在她出去后漫不经心地找出话头提起这事。梁红觉得自己的神经跳成了DVD上的音浪。
母亲的头发依然银白色地流着,留下一圈干涸的眼睛望着。
喂完了饭,梁红问父亲:“你手机呢?”
父亲说:“在房间里。”
“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你好好的打电话做什么?有事喊我不就行了。”
“喊你你可听得到么!”
“你可喊了吗!”
“老子喉咙都喊碎了!你把大门关起来干什么!跟你讲了叫你把大门开着!”
“你什么时候讲了?”
梁红无话可说,气得头痛,她歇了一会儿,赶紧平复情绪,怕自己跟母亲一样瘫下去。她尝试着,努力着,好好地用平静的声音跟父亲沟通:“爸爸。你好人的,你做点事行吗?你讲你要是平时稍微做点事,妈妈都不至于这样。”
“我哪里不做事了!哪里不做了!你不愿意伺候你妈,我把钱给你,行吗?就当是请保姆那样的。”
“你现在把事情都赖把我!”她又吼了起来,“我要是也瘫掉,又怎么搞?”
“啊也!”父亲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不停地喊着:“啊也!”他在每一个字里注入不同的感情,憎恨、不屑、轻蔑、愤怒。一声声使劲挠动着梁红的神经,她感到呼吸急促,眼前发黑,她说:“我真要瘫了,爸爸。”梁红不顾一切走出去,走出去月亮很大,一片的蓝色好像是被涟漪击空的湖底。梁红骑车回了家,她在路上听见手机响,她不接。回家后又听见手机响,她还是不接。她去洗澡,手机在响,她不接。她的儿子跟她说外公有电话,她不接。她的丈夫跟她说哥哥有电话,她不接。到了半夜,还在有电话,她不接。终于,丈夫问了她:“今天怎么搞的?我看你哥哥打了两三个电话,二哥也打电话。你那边叔叔伯伯都有电话打过来,你那一家人就跟疯子一样的。你今天怎么搞的?”
梁红说:“你把我后脑按一按。”
“怎么搞的?”
“头昏。”丈夫按了一会儿,说手酸歇一会儿,接着就歇睡着了。梁红把他翻醒,问道:“儿子九月份上大学,我要是也瘫倒了怎么搞?”丈夫回答不出。这时手机又响了,梁红仿佛看到窗外炸了一颗核弹,时间刚过零点,天昏蒙蒙的。电话是她二哥打来的,梁红想来想去还是接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大喊,不知是喊什么,她把手机丢在床上,开成免提。
“又喝酒了。”丈夫说,翻身过去,继而滚了两次,继而坐起来,继而抽烟,继而穿鞋,继而梁红听见他穿衣服,继而开门,继而出去。但是她不能走,她还得听着,“你可是睡了?”二哥问。梁红必须回答:“没有睡。你讲吧。”于是梁红听见隔壁的儿子翻身,听见儿子滚了两次,听见儿子坐起穿衣,听见儿子也推开门,在客厅里坐下。最后两父子打开电视,儿子对着电视机里不合理的神经病喊道:“我操你妈逼,你让不让人过日子了?!”梁红很希望隔壁的邻居听到这一声大喊,在这空气稀薄的夜里醒来,与她一起失眠到天明。
父亲把电话打到他认识的每个亲戚,再由那些亲戚传递到梁红耳中,他们通通在电话里面红耳赤地大喊,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出事了,仿佛她真的出事明天便可不再伺候母亲。二哥喝醉了酒,叫她明天无论如何要去,接着就是絮絮叨叨自己的事。喝醉酒的人,能做的就是絮絮叨叨自己的事。梁红忽然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她干了一整天的事,积了一整天的气,却不能撒气,非但不能撒气,还要在这里给二哥开导?丈夫中途推了一次门,看见手机还在剥剥杂杂便转身出去。
这个醉鬼说了一小时。
第二天在厂里请了假,中午便往家走。小店门口的摊子上依然没有扑克,月香老太太喜气洋洋地问梁红:“二中可算是好高中啊?”她掰着手指头数:“我们这里考到一中的就那么几个。二中都不多,上头陈家的二子家小鬼,下头徐家的万子家女儿,还有哪个?梁红啊,你家儿子可是二中的?”梁红不太好意思回答,心里猜到是她孙子考了二中,更气她这时候出来炫耀。可梁红想不出讥讽的话来,她自己现在是在全村的最低点,并且面对着一个考试。月香老太的得意与自然,当然是因为她隐约地发觉自己居于考官的位置。
“你二哥哥儿子考了二中嘞!那小鬼,从小就好读书。”
“真的?他都没跟我讲。”
“你不信自己去问。你二哥不才来,刚才过桥跟我讲的。我讲实在的,真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不然娘老子也没什么做头。我家芳菊不就是这样,家里事都是她做,煮饭洗衣,伺候我,一样还把小孩带得好好的。我家芳菊好。”
梁红听完这些教导,又一次到了门口,依然铁门紧闭。她的头再次炸起来。
“讲了多少遍!讲了多少遍!我车子要进来,车子要进来,他还是要把门死锁起来!就跟我不是这家人一样!”她心里这么想,气涌上来就要掉头,可是月香老太此时还在那里坐着,这么走无疑又要被问。梁红不得不站在门口,傻子似的大喊:“开门!”
这回二哥在家,给她开了门。
“我也讲了他。你莫气。你跟他生什么气呢?人都老了,有时候是糊涂了。这个门,我来也是关的。喊人不答,打电话不接,爬墙进来的。我讲你这个门大白天关着干什么呢,他讲怕人偷。哪里怕人偷呢?以前从来不关。我跟你讲他怕什么,怕丑。家里老娘瘫着,屎尿都在床上,他又不搞,人家进门一闻就晓得。他精明啊,把门关死,装得家里没人,好没人晓得。我刚才进来,把门开着的,我讲等下梁红要来,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又转出来把门关掉了。你讲可不要死吗。”
院子里的鸡还在乱跑,纷飞的鸡毛沾在一地的鸡屎上。梁红说:“地他也不扫,就等着我来啊?”
二哥说:“你先去煮饭吧,我来扫。他也不是不扫地,家里的地不扫得干干净净的。他想什么你知道吗?鸡是老娘要养的。”
梁红正要往厨房走,走一步停下,问道:“你今天怎么家来了?”
“我家来吃饭。”
梁红把手里的东西一甩,大喊起来:“老娘瘫在床上,你家来叫她给你煮饭啊?”
她心里知道哥哥是来吃她煮的饭,她气不过,他哥哥自己有老婆。
“妹妹啊,我跟你讲哥哥也苦哦。”
“你苦个屁!”
“我怎么不苦呢?新娟前天查出来有癌。”
梁红说不出话来了,半天后骂道:“不都是你喝酒喝得!你还喝嘛!你就发狠喝啊,往死里喝!哪天新娟就跟我讲,你喝醉酒打人,又打又骂。你父子两个活该的!作孽啊。小鬼学习那么好,老婆对你也不错,你没事啊喝什么酒啊!你喝得跟老头子一样的,痴呆一样的,把老婆气倒,自家再到处讨饭去!”
她开始骂时二哥还宽容地忍耐,后来就不耐烦,等到院墙外好像有人经过,二哥就把扫把扔掉,跟她吼起来。梁红着实佩服这一对父子,是从小练就的功夫,两个人喝醉酒便吵架,吵的也是无关紧要的事,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果然,二哥转到看不见的地方,无所事事地走了一圈,再次出现后对她说:“我买了一条鱼来,你等下做了吧。”
梁红说:“买什么鱼嘛,鱼哪不难搞?家里还有这么多鸡,老娘瘫倒,他那个死人又不管,天天鸡在家里拉屎。我这几天把这些鸡都杀了!”
“哎呀!是的嘛。你吵什么呢,吵这些。”
他怪她吵。
父亲还是躲在不知何处的房间里,饭也不能指望他煮,因此梁红是自己煮了粥带来的。她进了母亲的房间,先清理了污秽,母亲和空气一样的声音说道:“你们声音小一点哦。”梁红听了几遍才听到,再给母亲喂粥,母亲又说不想吃粥,搞得她心里火起,恨不能把碗摔掉。她问母亲想吃什么,母亲说什么都不想吃。梁红说不吃的话饿死算了。母亲就不说话了。梁红放着碗在房里的桌上,外边去找白糖,看见父亲出来各处收拾,气不打一处来。她问:“白糖呢?”
“我哪晓得,你问我!”
“你天天摆过来摆过去,白糖不晓得摆在哪里吗?”
这里刚跟父亲吵起来,屋外扫鸡屎的二哥干脆抛了扫帚,剩着一半院子不扫,也喊起来:“你跟他吵什么嘛!有什么好吵的。”
于是三个人吵起来。
终于是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白糖,梁红就把它放在客厅的壁柜里,跟父亲说:“妈吃白粥吃不下,我拿糖拌一拌。白糖就放这里,你莫动。以后还要用。”
父亲恨恨地咒骂起来:“是的嘛!都随你。我反正不动。你多能呢!家里都随你搞去!这么多年不都是你们搞来搞去,不是你们搞来搞去,我两个能搞到现在这样?”梁红这回没气和他骂,进去给母亲喂粥。母亲仍然说不想吃,梁红说:“妈,你不要也搞我了嘛!你看看这家里,就寻着我一个人搞,我哪受得了!”外边二哥喊道:“哪个寻着你搞了嘛!你要不想伺候妈,你就走嘛,我跟哥哥请护工去!行了吧?”
梁红拿着碗,就地跟二哥对呛。喂完了粥,梁红几乎精疲力竭。父亲二哥却在喝茶等着吃饭。梁红一见,说:“你两个真是老菩萨。坐庙里等着吃。明天娘娘庙里菩萨像最好不要,把你两个请过去多好!”
父亲说:“你一到家就跟我吵,吵什么呢,事又不做,就是嘴狠。还天天跟人讲自家儿子要上大学,做借口,不愿意伺候老娘。你那儿子考的什么大学呢?就是骗我们农村里的,不晓得哪个大学好。原来二中,就莫讲二中,三中都不考到的人,你讲有什么大学好念的。要我讲,念个屁,不如外边打工去。你那狠有什么好狠的,你狠什么跟我狠。儿子不行,娘老子都没什么狠头。”
她无话可说,说到儿子就没法抗辩,有时候会恨新娟怎么不生个女儿,那她也还在心里有转圜的余地。但另外的念头也在她心里产生过,那就是自己是女儿,女儿是嫁出去的,外孙和孙子总是不一样。她总是这么不自觉地想要讨好父亲,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现在则是一边痛恨这父亲不争气,一边还要继续讨好不争气的父亲。他凭什么呢?
母亲说杀的鸡要留一只给大哥,梁红心里嘟囔,是的,要留一只给大哥。母亲说她养的那些鸡都是留给孙子回来吃的,她想要炖鸡汤。梁红在心里嘟囔,是的,都给你的孙子,你那两个孙子没有来看你的。
转过天,梁红把杀完的鸡拿袋装着,去了大哥家。大哥前几天回去看了母亲,留了些钱,跟母亲说了会儿话。其余的事,他帮不上太多。这次到大哥家,梁红是抵触的,她不习惯进门换鞋,然而嫂子兰慧挑剔的眼神看着,嘴上却说着“不用脱鞋”,让她觉得非换不可。这就是梁红不喜欢大嫂子的地方,她虚假的客气并没使人感到舒服,反而是在时刻声明要按她的意思办。于是梁红在她家坐也不是,喝水也不是,尽看着兰慧颠倒着伺候她,一转身似乎看到她的背影都在挑拣自己。梁红决定是要说些话的,是不管兰慧听了顺心与否的。
“你哥哥还在上班,大概十一点多到家。你这几天忙哦。家里妈妈病还好吧?”
“好个屁啊。天天躺着,上面吃下面拉。家里我爸爸那个人,什么事都不晓得做。现在又加个老二,也要我去烧饭。我一个人伺候多少人哦。”
“那你是吃苦。”兰慧说着,作势要站起,又没有动,“我削个苹果给你吃吧。大苹果,烟台的。”
梁红心想我难道是穷到苹果都吃不起?
“新娟得了癌,你去看过吗?”梁红问。
“啊?真的?!”兰慧显得有点惊讶,说:“我都不晓得。我一直是腰椎有毛病,去医院也查不出,老是不能动。我就在家里不出门。”
她就是这个意思。梁红听懂了,她说道:“我那家里边上都是儿媳妇伺候公婆,就我家风俗不一样。”
兰慧说:“那人家公婆对媳妇好,儿媳当然愿意伺候公婆。我家里可是像别人一样呢?你不晓得,就听你妈讲了几句,挑我的不好。我讲句实话,你那家里,哪是人住的地方?不讲别人,我是在你家住过几天,到现在还有后遗症,旁边声音稍微大一点,我这个神经就要跳。你住得远,你都没听过你妈原来是怎么整我。我讲给你听。我跟你哥哥结婚之后,第二天还是第三天,你妈就要我去洗碗洗衣服。那我还在睡觉,叫我去洗衣服洗碗,又没有洗衣机,要到河里去洗。我说等我睡好了,起来再去洗衣不好吗?你妈不干的。一定要在她规定的时间起床,她规定的时间吃饭,她规定的时间洗衣。我在房间里睡觉,她在外边捶门。门都捶坏了你看见吗?在家里事事都是吼,都是喊,真的你讲话声音正常一点,那就不行,我住了三天我喉咙全哑掉了。我跟你哥讲这么样真不行,要么我们离婚算着了,我受不了。一天天跟神经病一样的。几个男的,你大哥还好的,我管着不叫他喝酒。你二哥你爸,两个酒瘾,喝得昏天黑地,过年还打架,你见过吗?所以我怀了孕,我就讲一定要搬出来,我当时都想你哥要是不搬我把小孩流掉。我跟他讲这话,你大哥也是有些怕的,我也怕啊,你晓得我怕什么吗?像你哥哥这种环境长大的,可能就没有自己的思维,没有主见,我怕他把这话跟你妈跟你爸讲。到时候你妈要是听到我要把她孙子孙女打掉,那要跟我拼命,真要把我杀掉。还好你大哥好歹还是爱我,不跟你妈讲,只讲工作原因要搬出去。先在我家里住,房子买好了才搬走。你讲我今天还有胆进你家吗?我就讲讲这些事,都能想到你妈就候在房门口,逼我一定要出去。”
梁红知道大嫂是不会去照顾妈妈了,她心里想,以后大嫂的妈一定也要瘫的,那时候人家一比,也就看出两个女儿谁是好的了。也说不准,等到兰慧妈瘫倒那一天,自己妈必然是死了,她看不见,这比较没人看了,至于父亲那个死人,他不会说自己一句好话。梁红立即摆正了自己的姿态,她和她妈是一头,既然兰慧铁了心,她没什么好说的了。
骑着车回到家,月香老太依旧是坐在小店门口,这时有几个老太跟她一起打扑克,一群笑来骂去。梁红停了半天,想看懂她们玩的什么,可惜她压根不会扑克,从小到大唯一会的娱乐就是唱歌。然而歌也唱不好,只敢趁家里没人时用VCD放张碟子跟着轻哼。这些老太自沉溺于快乐之中,始终没有分享于梁红的意思。就在她要走时,其中一个老太说道:“梁红啊,你爸骑车子跌了一跤。”
“他骑车子干什么?”
“我哪晓得呢。对三。”
“我看看。你手上几张?”
“手上几张牌哪能跟你讲呢,你要自己看。”
“去你的。四个五,走不掉了吧。”
走到哪去呢?梁红站在门前,依然是紧闭的大门,幸好鸡杀得差不多,听不到鸡叫了。她照常翻墙进去,开门,放好车,看见父亲的电瓶车右侧剐蹭了一大块,后视镜软塌塌挂着。客厅里父亲在躺椅上玩手机,抖音的主播给他介绍故宫的相关知识。听见梁红进门,他故意装作睡着,打盹中一凛,说:“你来了?”
梁红不理他,眼神自去寻白糖,果然白糖不见了。费一番功夫找到白糖,拿出来罐子里爬了不少蚂蚁,父亲把白糖放在他房间角落地上了。梁红说:“你骑车子跌跤了吧?”
“哪个讲的?我什么时候骑车子跌过跤?”
“你那腿上不是青一块,你骑车子去做什么?”
“我就一直在家里,哪个讲我骑车子出去着!”
“你好人的,你莫瞎跑可行嘛!你那里老娘一个我就顾不过来了,你自己也老大年纪了,骑电瓶车跟飞机一样的,蹿得又快,自己又不看路!你要也跌坏着,躺到那床上,还有哪个来伺候你呢?大嫂子对你两个就跟仇人一样,老二那个讲是癌诶,哪晓得是不是躲懒。你两个生三个,讲是讲两个男的,到死靠得上的是哪个?还是要靠我。”
“啊也!你讲来讲去不还是你结婚的时候我没钱把你!就天天寻这个事,挑我。我不也是你爸爸,你出去看一下,哪个做女儿的不是伺候父母是平常的,哪有哪个像你这样嘴不歇的。我算是开明的了,照老时候,哪有女的读书的,我还把书把你念着。你这……”
家里的每一件事都值得纪念,纪念的方式是吵架。梁红想自己这么多年吵架从没赢过,一直是父亲赢,因为他满不在乎。她想不通这事,就像她想不通,老娘那么可怜,父亲还是无动于衷。她又走进母亲的房间,一次比一次觉得床上躺的已不是人类,原先还会说几句话,近来就说不清了。喂她吃她就张嘴,一碗粥也吃得下。梁红又问还吃吗?母亲就点头还吃。喂多少她就能吃多少似的。
梁红这么重复着,猛然间发现,母亲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妈,你讲几句吧。你可还认得我?”
然而只有呼吸回答她。梁红想,妈在想什么呢?她只看到母亲发间的花白像是断了线的眼泪。她于是又怀疑,妈也许什么都不会想了。什么都不会想,岂不是死了么?
“妈,你可是有气么?你有气你也骂几句么。”
妈也不会骂了。梁红记得妈是最会骂人的,月香老太他们都说妈泼辣,她有几句脏话还是跟妈学的。想着呢,脑子里一根筋一跳,魂都弹出去似的,就那么一麻,不知怎么就哭了。脑后的大筋扯紧了,宛如铁锁锁牢了脊椎,一节一节把她从尾巴骨提起来,她觉得骨头要碎了。妈还是张着嘴要吃,梁红想,这还有什么活头呢。
父亲坐在一堆衣服中间,说:“我中午跌了一跤,衣服都弄脏了,你去把我洗一下。”
“你都没有跌跤呢,怎么搞脏着?”
“我不是没有跌嘛!是没有跌呢。就是人滑了一下嘛。”
他接着絮絮叨叨地去解释如何不注意地滑了一下,使自己以稍微不方便的姿势着了地,然后着地的地方又是恰好不方便的区域,从而导致了衣服上有些微的牛粪。
“现在还有人养牛!我也不是好讲的。”父亲说,咒骂那个养牛的太可恶。
梁红则说:“那牛就是为你养的。一泡牛屎就是为你拉的!”
一共三只鸡,一天杀一只,一只把了大哥,一只把了二哥,自己吃了一只。鸡吃完了以后,母亲就死了。丧事做得热闹,月香老太夸赞母亲是真有福气,有女儿孝顺在床前伺候,有儿子花钱把人送得风光,有孙子争气考得好学校,以后在天上都保佑子孙后代。
以后有一天,梁红送些东西回家里,月香老太靠着小椅子说父亲有些像发了呆。梁红赶到家门口,看见父亲躺在门口的石板上。梁红问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父亲说认得。他似乎没什么事,但又责怪梁红把他的衣服洗坏了。
这有什么办法?叫他自己洗衣服他又不肯。给他装个洗衣机,结果他把水管掰断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洗衣机的水管掰成他想要的角度,掰断了也可以修好,可是修好后他就坚持不再用,声称儿女们买这洗衣机纯是为了欺负他。是看着他不懂才买的,是明白他不会弄才买的,那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能费多少事呢?按他的意愿梁红拿去洗了,他则怨怪衣服给洗坏了。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他一生世都是没事找事,非得寻些事跟你吵架不可。
梁红想。
马上就到了儿子开学的季节,梁红和丈夫计划好了一起送儿子去大学。当然父亲那边也有许多的抗议,说是没人给他做饭吃了,没人给他洗衣服了。二哥那边也是许多的抗议,哭诉自己的生活太苦了,一个人怎么照顾考上二中的儿子,同时还要伺候患了癌症的老婆。但这回没有打到半夜的电话了,也没有亲戚照他们的话来求了。梁红甚至花了一小时去等这些人的电话,最后无聊地发现,自己似乎被遗忘掉了。
这真是妈在保佑了。
他们上城里给儿子买行李箱,梁红看中了一只墨镜。丈夫说你带着墨镜真不像话。梁红说要像什么话。
出发那天到了车站,丈夫还在担心她父亲的事。三个人坐在候车厅里,等车等得睡着。上车时梁红摸出了两张票,跟丈夫说:“我都把这个事情给忘记了。”
她拿出了一张八月中旬去北京的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