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明听赵万里明天要带他去见局文学社主编田文选,激动的幸福在脸上如同决堤的洪水四处泛滥,还不等赵万里询问,他就把晚上跳舞的事加工加料地重新讲,听得赵万里又像被灌了酒般如痴如醉,“李美静和张安贵跳舞了?”赵万里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胃里的酒劲还没醒,心里的醉意全没了,“——恬不知耻!”杜立明不知道赵万里到底在骂李美静还是张安贵,在他看来,两个都该骂!用第三者去骂人比亲自骂人既高明又痛快。“王克明一晚上没跳——他不会跳?!——刘动一直和你同学跳!——嘿!你们新派大学生做派我实在看不懂了,每个人都像一座险峰,奇!绝!”杜立明向前欠了欠身,赵万里干脆把脸侧过来,耳朵直对着杜立明的嘴:“还有更奇的——今晚李维和刘动跳舞,王克明竟然整个晚上无动于衷,反倒像亲兄弟一样好,你说怪不怪!”
赵万里没有动,始终闭着眼,随后慢慢在嘴角泛出笑意,带着慢条斯理的愚弄口气:“互为情敌的人往往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亲热——”
杜立明恍悟地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大学时我见过这种假装大度的人。”
赵万里又秘密地说:“这是总结出来的,党委书记叶齐民在车站有两个情人,那两个女人平时就跟亲姐妹一样,原以为互为情敌的女人这样,男人竟然也一样,这是新发现。”表情里欣赏着自己的聪慧,只可惜长脸还是太小,没办法容下那么多的骄傲,原来他拉长的脸,一方面是深沉的批评往下拉,一方面是跋扈的骄傲往上扯,苏东坡不就是长脸吗,他生来就该有大文豪的风貌。
夜已经很深,远处车站里火车车厢的碰撞声在熟睡人的梦境边沿盘旋,倒成了梦的摇篮,梦在撞击声里沉浮着摇晃着。李维边脱着衣服边说:“你有没有觉得,现在干了铁路这一行,晚上听不到火车声还睡不着。”
克明笑说:“咱们都是贱骨头,刚来报到的时候,在火车上还痛恨咣当声,一路吵得人没办法睡觉,尤其那爱打呼噜的胖女人,现在罚她睡你边上你会觉得是奖励,哈哈——”李维挥舞着拳头。“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咱们就穿个裤头去冲凉水澡?我得先看看女孩睡了没有——自从分配到车站,这里的水房快成练歌房了,那些单身工人动不动就霸占着水房,边洗边唱,还不是女孩惹下的祸。”
李维大咧咧地摊开身体说:“一会我也唱——这么热的天,穿裤头出去都是个谬论。”
克明笑道:“裤头是个谬论?难怪真理是赤裸裸的,我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李维给他逗乐了,气笑着拉克明的胳膊,克明端着脸盆,踮着脚偷眼向女孩房间处张望,见已经灭了灯,心想这两个女孩应该没有洗漱就睡觉了,也难怪,今天身体和精神都兴奋到了极点,想必困得连梦都省掉了。见李维要出门,他赶忙拉住李维说:“别急,我老觉得咱们只穿裤头出去更丢人。”李维申辩说又不是裸体。
克明怪模怪样的笑道:“我总觉得两条谬论大于一条真理,嘿嘿。”说着用手指着两人的裤头,李维无声的大笑,用指头点击着王克明的脑袋。
冲完凉,两个人平静的躺在床上,今天一天所有的语言、笑声、场景都像是粘在身体上,随着洗澡被揭了去,虽说跳舞的细枝末节有些都忘了,但这件事却在心里久久不能散去,仿佛风湿病人贴的一层膏药,撕去后还会剩下膏药四边的轮廓。
李维若有所思,直勾勾望着电扇,慨然说:“大学时晚上就是谈女生,现在你和杜瞎子也谈刘动和李美静吧——你们俩真幸福,每天和她俩在一起,晚上总能谈些新鲜事,哪像我们——其实呢,谈女孩就像——炒股票,女孩的价值都是让男人炒作出来的,有时会把一个自认为很讨厌的女孩炒作成自己的老婆,对了——”他突然坐起身,涵义幽深地望着克明说:“你对这两个女孩印象如何,感觉哪一个——”侦查着克明的反应。
其实这个问题王克明自己曾经问过自己也不下一万遍,可是等真的要给出个结果他还是犹豫了很久,李维似乎也不急于知道答案,他又躺在床上,侧脸看着克明。克明嘴唇蠕动了几次,好一阵才说了话,语气却平淡得好像根本没有经过思维的揣摩,而是意识直接的底稿。“也许刘动要好一些吧,我不喜欢李美静那个样子。”说完大胆地回应着李维的看他的眼神,表示这个答案经得起质问。
李维笑着连声说:“不打自招,不打自招,我感觉恋爱是从挑毛病开始的——”扬手示意克明别打断。“——等毛病挑到无可挑剔了,爱情真正才开始了,你现在对李美静心存恨念,就已经对她播下了爱的萌种——”克明插言说这种爱情体验对他不适用。“——这是普遍规律,莫非你要搞特殊化,要知道,恨是爱的萌种,怎么,你想反驳,证明你心中有鬼——又不申辩了,证明你默认了。”
克明无可奈何地摇头说:“横竖都是你,我只有资格做撇和捺了,倒是个人。”
李维说他拐着弯骂人,骂人也不会走捷径。他换了躺着的姿势,放稳了身体,趴在床上说:“其实李美静也不是不好,以前上大学时喜欢诽谤人家,看她长得漂亮,大多数男生因为自己得不到都说她的不好,大多数女生因为怕男生只对她一个人好都说她不好,所以李美静两头都不会落好,现在工作了,不像大学那么刻薄了。对于李美静,从心理学的角度讲——”
克明打断说:“给她讲心理学!我看是白费劲,因为她没心没肺,哈哈,不过我倒希望她有肺,否则你还真没办法气她。”
李维不依不饶说:“还是不打自招,继续挑毛病,我没说错,你就等着应验吧——不说了,再说你真就说不清了,睡觉。”说完宽宽舒舒地躺直了身体。
克明不屑地“哼”了一声,想李维真会捉弄人,自己断不会喜欢上李美静的,假如果真喜欢上了她,那自己不得不佩服爱情的变化多端和神秘莫测,尽管他也知道爱情的结果往往出人意料,但也不至于荒唐到荒谬的地步,就是在李维说“爱情是从挑毛病开始的”时,心无力地跳了几下,应该不会是被揭露时精神无抵抗的脆弱,肯定是厌恶渐深转而怜悯的心软。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李维的鼾声只让他觉得自己不孤单,却加深了孤独,突然想到两句好诗句,他赶紧爬起来,在笔记本上写着:我的孤独不是你的孤独,我的孤独是雨中树木的孤独。让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里面的“你”指的是谁,是刘动?李美静?或者是李维和杜立明?他也说不清楚,也许,也许是自己的影子,是自己以旁观者的身份和自己的交谈。
第二天早上,单位报刊栏前站了一些早早来开水房打开水的机关干部和下夜班还不愿早早休息的工人,他们指手画脚地谈笑着,难得见他们相处的如此融洽,工人们说着各式各样的俏皮话,逗得干部们在一旁咯咯地笑,越色情越受欢迎,有些流氓话含义曲折隐晦的连再小的干部都能马上明白,谁说工人和干部难以沟通,至少在某些部分他们互相完全可以融会贯通。几个刚灌了开水的干部没来及把暖水瓶塞盖紧就被吸引过来了,瓶塞像个刚进城爱多嘴的乡下人,喋喋不休地噗噗冒着热气,仿佛秘密间谍的发报机在发报。克明提着空暖水瓶凑了上来,只见报刊栏上张贴着一张通知和一张通报,通知上写的是庆祝车站安全生产八百天暨迎国庆文艺演出的事项安排,要求各车间各科室将节目上报工会和团委。这条消息昨天杜立明已经提前告诉了他,他也不再仔细去看,旁边的通报内容写的是张安贵昨晚夜班未经请假,让其他人员顶替岗位,迟到一个小时,提出通报批评。克明见内容言辞激烈,想张安贵一定是昨晚跳舞回来晚了,不过他肯为李美静冒犯车站的规章制度,对待女孩,张安贵比自己用心,面对这个批评张安贵的通报,王克明略微产生了一点惭愧的情绪。人群还在七嘴八舌地起着哄,“把张安贵的黑白照片贴上就是通缉令了”“小贵子昨晚跳舞去了才上班迟了”“听说他在追今年来的那个女大学生”“你先把水壶放地上,小心烫着谁,又在说小贵子,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今年算是倒霉了”“我看差不多该做媒了,人家走桃花运”“小贵子他应该撒泡尿照照就好了”“小贵子就是太监,一会你尿一泡让他看”“昨晚张安贵自己说他们跳探戈的时候几次没抓住那个女大学生的手,是因为她的皮肤太光滑”“狗屁,我当时就在,他把人家的手快捏成鸭掌了”“刚好王克明在,你问他就知道昨晚的小贵子为啥迟到了”。克明只是憨厚的一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们才会满意,他也知道,无论怎么说他们也都不会满意。他暗笑这些人把这件事传得太神乎其神了,虽然张安贵的帅气对女孩子来说是不会拒绝的,可把他和李美静扯在一起,这个玩笑未免不高明,工人们喜欢用夸张来制造乐趣,随他们调侃吧,可随着玩笑的升级,他心底多少还是泛了点醋意,他安慰自己,这是昨晚李维的玩笑还没有完全在体内消散,是杯弓蛇影的小小恐慌,他定了定神解释说:“昨晚我们跳舞——”有人惊异:“你和李美静——好像是叫李什么静吧,你和她也跳舞了?”克明着急的两只手摇得像是呼啦圈,有些口吃者说:“我——我不会跳,我和谁——和谁也没跳。”有人看见站长马红旗也来开水房打水,刚才还像是万能胶粘连在一块的人群突然一哄而散,如同男女分手时,彼此绝情般互不相干地离开。
马红旗看见还站在报刊栏前迟疑着的王克明,他朝王克明招招手,王克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还站在原地,他环视了四周,只有他一个人,表情里含着自卑、胆怯、惊异、怀疑、费解、紧张、希望,丰富得脸上的肌肉都分配不过来,恐怖这个情绪只好用竖起的头发来表达。马红旗又喊了一声“小王”,他才忙不迭地跑过来,马红旗简单询问了他们见习期的学习情况,又问他这次文艺演出准备了什么节目,他原想说不想参加,但觉得不合适,车站的通知上让全体人员踊跃报名参与,自己不参加分明是对单位的公开诚意的邀请无视或是抵触。正思忖着,马红旗鼓励说:“你们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见过大世面,一定多才多艺,多准备几个节目,站上都很期待你们。”这几句话让王克明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他一时激动,说:“我想准备个歌曲或是朗诵。”忽然又觉得这个答案带着选择,显得有些敷衍或是不诚恳,他又赶紧补充说:“我准备个朗诵。”马红旗笑着说:“就知道你们大学生有文艺细胞,朗诵和歌曲都很好,又是说又是唱的,有机会了就要多表现,多让站上了解你们。”王克明恭敬地目送着马红旗提着开水进了办公楼。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车站的最高领导单独说话,刚才心是紧张地在跳,现在又是兴奋地跳,心跳好像在用开关来调节的。他提着暖水瓶跑上楼,才知道忘了打水,又下楼打了开水回到房间,叫醒了还在熟睡的李维,把刚才的经过讲了一遍,李维只懒懒地说:“单说长相,你和李美静最般配,她要嫁给别人,还真委屈她了,哈哈!”王克明不耐烦地说:“冤案暂时放一放,先断一断我这个官司,让你给我说表演节目的事,拿个主意,你说我参加还是——”李维伸着懒腰,边打哈欠边反问着他:“你说呢,这还用问。”说完背过身又睡去了。王克明也知道,给马红旗的承诺是必须兑现的,而且是不打折扣的兑现,对他而言,此次表演节目已经超出了娱乐的范畴,毫无乐趣可言了,完全成了一项政治任务,只怪自己当时不冷静,一时逞能忘乎了所以,局面是无法改变了,只有硬着头皮上了。他开始胡乱地翻阅书本,查找着朗诵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