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义
薄雾濛濛,岸柳苍苍;
旭日初升,河水汤汤。
京杭大运河从杭州出发一路蜿蜒北上,到达山东省临清,与卫运河贯通,然后过德州、沧州,越天津,抵达通州。我的家乡临西县就在卫运河西畔,临清市的对过。从历史沿革来说,临西县原是临清市的一部分,1964年以河为界划分出来的。少年时代我在运河边求学,参加工作后又在运河边3个乡镇任职。可以说,我的人生足迹与运河紧密相连,运河的涛声、运河的风、运河的故事,时刻萦绕在我的脑海和耳边……
01
如果说卫运河像一条玉带,那么卫运河大堤就是一条巨龙,巨龙护佑着、相伴着玉带,在广阔的沃野上舞动。这条巨龙的身旁,依偎着一个个村落,村内房屋大多是红砖红瓦的起脊瓦屋,村庄内外绿树掩映,站在大堤上这些景象都在脚下,尽收眼底。我上学的县二中就在大堤下,教场村的东边。
卫运河大堤很高,堤顶路旁和大堤斜坡、堤根处长满了树,都是杨树,一排排,一行行,高低错落,绵延数里。特别是夏天,这些树木高大挺拔,莽莽苍苍,就像两道宽阔的绿色屏障。原来堤顶上坑洼不平的土路、沙石路,近两年已修成平展展的柏油路,临西境内39余公里全线贯通。驱车在大堤行驶漫游,四周是望不到边的林海,清凉的空气中浸透着树叶和青草的芳香,感觉畅快极了。
四十年前我在二中上学的时候,大堤上都是柳树,长得蓊郁繁茂。相传隋炀帝开凿运河后沿堤遍植柳树,为炎炎烈日下拉船的纤夫撑起一片阴凉。物换星移几度秋,柳树长了一茬又一茬,仍然是运河边上一道风景。后来了解到,那些年大堤上种的柳树属于杈柳,既有绿化效果,又能制作农具柳杈。现在柳杈很少使用了,因此改种速生杨了。
那时放学后,我们喜欢到树林里玩。躺在树下,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的间隙,斑斑驳驳地照在地上,凉丝丝的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麦收以后,蝉多了起来,对着整个世界挥洒着他们的热情。但密密的树林将他们声音缩小了。这真是个好去处。
下午自习时间喊上同学来到树荫下,坐在草丛上,背历史,背古文: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或互相提问:某某事件的历史意义是什么?在这里复习,记得特别牢,每到快考试时候,就加紧学习。
这里还是练武、比武之地。当时学了青年长拳,也有的同学会练大洪拳、小洪拳;立新个头不高,擅长扫蹚腿和打飞脚。有一次我俩在学校操场练了一会儿,又约定去大堤树林里比试。在树林里找块平坦地,一人站定,一人往下蹲,用一条腿照一人闪电般飞快扫去,站着这个人必须快速跳起来躲过,否则被扫到腿上,就算输了,我俩大战五十回合,不分输赢,都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才休战回校。
有时下午放学后也去河边溜达或游泳。从大堤上跑下来,穿过一条玉米地里的土路,就到了河边,不到汛期,水很少,很清澈,河道窄窄的,有一片片的干净的沙滩和浅浅的水洼。有兄妹二人正在摸鱼,“有河蚌,你看,这么大”,小姑娘把河蚌扬手举起来,叫哥哥看。哥哥高兴地笑着。我看见那河蚌有手掌大小,真羡慕了。多年后妻子说起,那时她全家就在大堤边上居住,曾多次和哥哥去河里捉鱼,抓住过大河蚌。啊,那个小姑娘可能就是她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们不濯足不濯缨,开始下河游泳,水很凉,河面下的水在涌动,小心翼翼地,不敢往深处去,在边上打扑腾,狗刨,扑腾扑通,溅起的水花把附近的人溅得一头一脸,也不恼,更起劲地打扑腾,把水花溅起来。后来不敢去游泳了。老师说,河里每年都淹死的,就算水不大,但脚面水也能淹死人,又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因此禁止学生下河。
有一件事至今烙印在脑海里,有个同学跳河欲寻短见。“有人跳河了!”这个同学是插班生,不爱说话,脾气犟,但也不能跳河啊。一群学生跑到河边找他,把他拽回来。具体原因他也不说,后来知道是家庭出了变故,受到刺激。这之后他休学了,我一直留意他的消息,说他企业(火柴厂、织染厂)下岗,自谋职业,骑三轮卖鸡蛋,但再也没有见到他。
还有的同学在河滩上挖宝,挖到过一些铜钱或瓦片。也看到过在河滩上也常常看到拿着什么仪器探宝寻宝的,以期找到金银器皿,不知找到没找到。
02
站在卫运河大桥上往东北方向眺望,一座宝塔巍然耸立在河流主干道东侧河滩上,这就是临清塔。几十年前我们还是小孩子,此塔对我们来说是神秘的,不可望也不可及。塔有多高?听大人们说,天气晴好时,站在家北大路上向东看,能够看见塔顶。从我村到临清20多里的路程,为验证此事,我和几个小伙伴几次站在大路上,或站在房顶上,使劲向东看,但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到过塔影。
一个孩子为什么对塔感兴趣?冀南平原的村子里都是低矮的平房,村子周边都是平展展的田地,想找个土山也没有,对于高大的建筑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和崇敬,想象着登高望远,看看远处不一样的风景。虽然那时不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词句,也没有那样的豪情壮志,但那颗少年的心是有憧憬的,是灼热的。
多年后终圆少年梦,特别是近几年我多次陪外地来的朋友去看临清塔,几次攀爬到塔半腰或塔顶。此塔为九层砖塔,五十多米高,塔顶呈盔形,每层八个檐角都缀有风铃。塔内设有青石阶梯,盘旋而上,墙壁上镌刻的“秀聚中天”“东延岱岳”“西引太行”等词句不时映入眼帘。登高望远,但见卫运河如一条白线从西南侧蜿蜒而来,呈S形向东北流去,波光粼粼,静静流淌。河边树木郁郁葱葱,河滩上绿野平畴,如同翻开的书页。两岸的市镇房舍、街道在眼前徐徐展开……
这座宝塔缘何修建?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不是为镇河妖,是为了兴文脉。
这里流传着明万历年间,临清州大柳庄人士柳佐在运河边上的永寿寺寄学期间,一天深夜看见镇寺之宝舍利子散发金光,最后考中进士,遂愿修建舍利塔的故事。据《临清州志》记载“柳佐,万历丙戌科进士”,“柳佐历任县令、御史、工部侍郎、工部尚书”。柳佐为官多年后回到家乡,将自己积蓄全部布施给永寿寺,在寺里修建宝塔一座。柳佐说:“是舍利子保佑了临清文运昌盛、市肆繁荣,修此塔是我多年的心愿。”
柳佐修塔彰显他重教崇文的心意。此后多年,运河之畔重视教育,文化氛围浓,滋养出不少了不起的人物。清代平民教育家武训,靠行乞办义学,教育了无数穷家子弟,被誉为“千古奇丐”。当代这里建有全国知名中学 — 临清二中、临西二中。人物方面,近现代有抗日名将张自忠,国学大师季羡林,足以佐证。
关于临清塔还有很多传说,有鲁班造塔、神仙锯塔、七个姓祁的骑黑驴等等,为此塔平添神秘色彩,这些对小时候的我们无疑是有吸引力的。
站在临清塔上,眼前仿佛掠过运河漕运兴盛时期的画面:河面上南来北往的漕船、商船、客船络绎不绝,运河两岸甲第连天,市声鼎沸,烟火万家……运河带来商贸繁荣和城市繁华,也带来了融汇四方的市井文化和饮食文化,如临清临西的特色饮食(包括酱菜,豆腐乳、臭豆腐,空心挂面(贡面),什香面,牛肉饼卷以及各种小吃),地方戏曲乱弹、南拳北腿之潭腿,剪纸、面塑等等,这些都令人津津乐道。却不知当时明清时期在此地设钞关,征收船料商税,税银颇高,商人们不堪承受,爆发过多次抗税减税的惨痛事件。明万历年间,临清钞关的税银竟然是山东全省税额的近十倍,天津税监马堂兼任临清税监,他招雇流氓恶棍数百人,以征税为名搜刮民脂民膏,草菅人命,致使临清大半工商业者家破人亡。我多次想,当地有个传说,老马猴夜晚专吃小孩,谁家小孩不听话,就吓唬说,你再不听话,叫老马猴来吃了你,小孩就乖乖听话了。这个马堂可能就是一个老马猴吧。万历二十七年官府屠杀抗税者,激起民变。编筐工匠王朝佐等率众烧毁税监衙署,杀死马堂爪牙。官府使用武力,镇压暴动。抗税斗争失败后,官府追捕首要,且将株连众人。在此紧要关头,王朝佐挺身而出,一人担过,自认是抗税首领而从容就义,掩护了抗税群众。王朝佐被杀害后,当地人为其立碑纪念,铭记其“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的侠义和反抗精神。每想及此,心情总是沉重的,不过这只是运河历史的一个篇章,早就换了人间。
遥想当年,运河宝塔一定见证过西域商人顺河北上融入市井并开枝散叶的历程;也一定见证过太平天国北伐作战的残酷,见证过运河支队奇袭日军的勇敢无畏……看如今,正见证着运河儿女发展生产战天斗地的英勇豪迈,见证着新时代人民思想观念经济文化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
03
每年七月下旬到八月上旬(“七上八下”),北方进入主汛期,也是卫运河防汛关键期,一年的降雨量差不多大半都要集中在这个时间段,越是下雨,上游岳城水库越是泄洪,流量不断加大,水务局每天通报:150(立方米/秒),300,500,……空气日渐紧张。2016年7月下旬,那时我在卫运河边的大刘庄乡工作,卫运河上游泄洪,河水连日上涨,漫上主河槽,冲走了河滩地上种的西瓜,淹没了长了穗的玉米棵,水再涨就要到警戒线了。形势严峻,必须严阵以待。我提前安排乡村干部备汛防汛,封堵过堤涵洞、涵管,修筑拦水堤埝,并在大堤上堆起备用木料、土堆、沙袋,安排各村支起帐篷,划分责任段(区),组织干部群众昼夜巡逻查险,同时做好人员转移准备。我每天到岸边查看水情,检查险工险段,看防汛措施是否落实。有时我会跑一段路,去上游通往临清烟店的桥头看水势,泛着冷光的大水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奔涌而来,昨天看到伸向河边的小路被淹没了,今天看到二坡沿上的树又被淹到半腰,心跳得砰砰直响。所幸8月初水位逐渐下降,险情解除。
近三十年来,卫运河流量最大,防汛抗洪形势最严峻的就是1996年8月和2016年7、8月间这两次,其他年份即使上游泄洪,流量也不大,总体可控,如果大动干戈,就有点反应过度了。那是2012年,我在河西镇任职,有位刚分管汛工作的领导,生怕出事,大讲“宁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万一”,手拿河务部门文件,要求主汛期前把河道、边河滩里的阻水树障全部砍伐,河面上8、9座收费浮桥全部拆除。这可是件大事硬事难事,对面的临清市没有这样做,有些村干部群众不理解,有怨言。乡政府必须执行县防指命令,再难也要上!运河滩内响起一片油锯电锯伐树之声,那一年河道内数十万棵杨树柳树,包括刚栽下一两年的小树全部砍光了。收费浮桥,经过动用公安,也拆除了。那年并没有发洪水。现在想想,当时所作所为是不是操之过急,是不是太极端、太机械了呢?若是放到现在,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大刘庄乡的南半部是原黎博寨乡(合并到大刘庄乡),紧靠着卫运河,有十多个村庄,沙土地多,村民喜欢种树,大堤上种树不用说了,大堤下种树,地里也种树,连方成片,有三四千亩之多,完全可以称之为森林公园,天然氧吧。加之当时上级提倡退耕还林,乡里支持鼓励村民因地制宜发展林果产业,搞林下经济,养鸡养鸭,种中药材等。时间过去不到10年,如今实施“退林还耕”了,我看到一个个这样的场面:大片大片的树木被伐掉,树根被钩机从地下翻了出来,鸟雀受到惊吓,都飞走了……
04
1990年冬天的一天,天气干冷,我飞快地蹬着“飞鸽”自行车,从县城出发跑了30里赶到河西镇,然后在运河大堤往南骑了10多里,到达一个小村庄—一西温村,用半天时间采访了丝网印刷界传奇人物— 寿金章。这一趟,来回跑了约八十多里路,浑身冒热气,秋衣都溻透了,被寒风一吹,得了感冒,嗓子起疙瘩,肿疼了半个月。
寿金章是当地一位有名气的农民企业家,1981年他在与邯郸花纸厂销售科长喝酒时,听说该厂用的丝印机是日本造的,网框坏了,还要去日本买,印花厂面临停产。“你,能干么?”他答应试试。回家后他在燥热的屋子里闷了一个月,这个仅仅读过私塾的农民硬是凭着执着和聪慧,研制成功铝合金网框,获得国家专利,填补了一项空白,并在全国第三届新技术新产品展销会上获得印刷行业铜牌奖。他陆续开发出绷网机、调板器、感光胶和大大小小的丝印机械及配件,畅销20多个省市,并远销日本、意大利。寿金章一时成为临西能人的代名词、创新创业的代表。
运河水滋养了灵性、灵气,一方厚土赋予了坚忍执着,生生不息、求变求进的运河儿女,在时代的大潮里勇当弄潮儿。
“北京的城,临清的砖,相隔八百里,漕运六百年。”明清时期,卫运河边上烧制贡砖的官窑星罗棋布,现在河边不少村庄名字都与官窑烧砖有关,如陈窑村,琉庙村,等等。一船船做工精细的大青砖源源不断运往北京,用于紫禁城、十三陵、天坛、地坛等的建设。从清末开始,这一传统技艺已经湮灭。近年有人复活这一技艺,并在河东汪江新村南边建有一个厂子。我到这个窑厂进行实地考察,年轻的贡砖传人陈建磊介绍,首先选取当地运河淤积形成的“莲花土”,然后人工和泥、脱坯、装窑,用木头点火烧制,到火候后,从上面浇水冷却,出窑的青砖还要研磨,使其平整光滑。这种砖已出口日本、韩国,用于古建修复,还被当成家装材料,切割成片后粘贴到墙上,称为“会呼吸的砖”。传统工艺得以恢复,焕发生机,受到欢迎,可喜可贺!
卫运河畔,地下无矿不产钢,硬是无中生有,发展起来“吃钢”的轴承特色主导产业,被誉为“中国轴承之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一批批临西人不再固守“30亩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走出家门,走南闯北,从收购翻新废旧轴承套圈开始,发展起集轴承研发、生产、销售、质量检测为一体的轴承产业,这是一次蝶变、裂变!我工作过的3个乡镇都是轴承生产销售的大乡镇,所属的江村、马村、赵村、东西温、瓜厂、相庄、教场村等都是生产加工轴承的专业村,但大多是家庭作坊、小厂子,他们想扩大规模,但在村庄内发展空间受限,鱼缸里养不出大鱼。我和乡村干部因势利导,支持帮助他们入驻运河工业园区(建园区时我负责征地,有很多波折),进行提档升级改造,建立“智能工厂”,推行现代化管理。三四十年间化蛹成蝶,全县共有轴承生产销售及配套企业将近1400家,从业人员九万余人,建有华北最大轴承生产销售集散基地,年销售额200亿元,占全国份额十分之一,产品远销东南亚、欧美等90多个国家和地区。
大运河,你流过血泪,成就辉煌;你历经沧桑,终获新生。难忘在你身边度过的岁月,难忘你带给我的绿荫和力量。今天,我又一次来到卫运河边,站在大堤上,中午时分的运河水浩浩汤汤,沉静而壮丽,她歌吟着、微笑着向远方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