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期末考前最后一个假期，老师和同学都回家了，我得以翻出偷藏的小说，光明正大地看起来。

小菲则十分符合好学生的设定，勤奋地刷着题，从早上八点到十二点，我们各干各的，无比和谐。

高三楼那边传来下课铃声，她终于放下笔，长舒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来看我的书。

我察觉到她的窥视，头也不抬地推开她，顺势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她突然说：“同桌啊，我可能活不了太久了。”

我转身看她，她笑道：“我得了治不好的病，下个学期就去治病，不再上学了。”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果然这个夏天太闷热了。我清清嗓子：“那你还这么拼命刷题。”

“人各有志嘛，”她吊儿郎当地翘起凳子：“我想了想，这么矫情的理由，不敢告诉其他人，只有告诉你了。”

“为什么？”我愣愣地问。

“因为你就是个很矫情的人啊。”她甚至掰着指头数了起来：“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故作清高，其实是一个很想得到认可的穷酸秀才；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其实是自己赌气不肯回家，不肯接受别人的善意……”

我怀疑她只是编了个故事想损我，可她却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以为自己是个很差劲的人，但其实你很聪明，很有文字天赋。你能一直包容我，可为什么，你不愿意与自己和解呢？”

这个情节来得太突兀，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躲开她的视线，她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叛逆期这么长也很过分吧，马上要高二了，你不能一直逃避现实，想想未来啊！人总要往前走吧！”

从未有过的慌乱破开我强装的镇定，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生出一种赤裸的羞耻感。或许是我表现得太无助，她终于不再追问，沉默地收起书包来。

正午的阳光很刺眼，水汽粘稠，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了。她的身影被水汽模糊，在阳光中镀上一层浮动的光，我的心脏跳得极快，无法移开视线。

她转过头，望着我：“我走了以后，你会想我吗？”

我低声说：“会。”

“我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嗯。”

她于是又笑了。

“那个童话中的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小男孩满心期盼地等着黑夜，可是小鸟没有再出现。下一个黑夜，再下一个黑夜，小男孩终于发现，他等不到他的小鸟了。

小男孩非常伤心，他到处去找太阳。太阳挂在树上时，他就爬上一层层云朵；太阳落进河里时，他就去拜托好心的鲤鱼。最后，小男孩跑到了山坡上，太阳下班经过时，他就跟着满山的喇叭花一起喊：“太阳！我需要你！”

太阳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小男孩于是知道了，每一只小鸟都在阳光中得到新生，他的小鸟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我要怎样才能再见到它呢？”小男孩问。

太阳微笑起来。无数金色的鸟从它的身边飞出，在炽热的阳光中，这个小小的男孩张开双臂，长出金色的羽毛——他也变成了金色的小鸟，和他的同伴们一起，变成永恒的太阳了。

“不对！童话不是这样的！”小菲大声抗议：“应该是那只鸟变回了人，他们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铃声响起，她气呼气呼呼地把笔记本推给我，还在小声嘟囔：“这个童话就应该完结在小鸟刚走的那一刻！”

我没有接过笔记本，只是问她：“完结在那一刻，你不觉得对小男孩很残忍吗？”

“怎么看都是后面这个结局更残忍吧！”她嚷嚷：“怎么会有人写这么悲伤的童话！”

“这不是我写的，这是你写的。这是你的笔记本，你认不出来了吗？”

她疑惑地歪头：“你说什么？太小声啦！”

我不说话，只看着她身后铺开的夕阳。浓重的红色漫延在天际，缓缓侵蚀过来。

红色让人窒息，让人想起碰撞，飞溅的液体，凋零的花朵。

这是最后一片红色，它褪去之后，黑暗将封印整个梦境。

“你要去哪里治病？

她笑：“我想去海边呀，听说海边很美，我想埋在那里。”

“你的计划落空了，你埋葬在市区陵园，因为你是在暑假的第一天出车祸去世的。”

她不再笑了，安静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风不再流动，蝉鸣突兀地停了下来，这个夏天终于快要死去了。她在夕阳的余晖下向我望来，眼中是化不开的哀伤。

“你知道我是回来找你的对吧？你的确还生活在这个童话里，对吧？”

黑夜慢慢铺陈开来，我的眼睛却像被灼伤了一样酸痛，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在你送给我的童话里，小鸟一直陪伴着小男孩，可是我想尽办法回来找你，为什么你却让我向前走？”

“我需要你，我很想要再见到你。”

“如果你是没有未来的人，”我向她伸出手：“我要怎么去没有你的未来？”

她似乎笑了一下，可是黑夜很快笼罩下来，她的身影也随着消失了。只剩下我徒劳地站在原地，被黑暗封存起来，一切魔法都失去作用，相框里的照片重归黑白。

但是没有关系，童话里不会有悲伤的结局。

黑夜彻底降临的那一刻，无数金色的小鸟从各处飞出，有的变成星星，有的变成萤火。我张开双手，我的手心也有一只小鸟在歌唱，等它唱完，黑暗就会结束，光明将被唤醒。

在无尽的歌声里，死亡会重生，所有鸟儿都将重新归来。

这就是，送给你的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