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沈话棠到达杭州的时候正是六月,骄阳似火,道路两旁绿树荫荫,蝉鸣像是手机里循环播放的歌曲,没有休止的唱着。印象里的杭州是古朴而温柔的,像话本里描述的那样,一定有平静的湖水,娇艳的荷花,温柔似水的江南女子,清秀俊逸的青衣书生。可是真正看到它,感受它,又觉得这座城市从未摆脱千年以来绵延不绝的淡淡哀愁。如果真能泛舟湖上,把酒问天,大概才不算白来这一趟吧。
“沈话棠你如果真的到杭州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做你的导游,带你瞧瞧这片不一样的土地。”突然想起那个人的话,虽然已经相隔多年,还是觉得淡淡的温暖。
“小棠啊,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吴警官会来带我们采访那个小姑娘。”顾哥喝了一杯水,对他说道。见他点了头才回房休息。
沈话棠是一个记者,尽管当年选择专业的时候他挑的是汉语言文学,那时候以为自己会做一个语文老师,却阴差阳错的做了记者。算一算,竟然也有六年光景了。
杭州之行,采访的是一个叫小乐的小姑娘,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有些宽松的狱服,头发剪得很短,脸色不似14岁少女,反而有点蜡黄,最让沈话棠难忘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褐色眼睛,在阳光下微微散着光芒,七分淡漠三分青涩。
“还痛吗?”沈话棠指着她胳膊上的划痕问道。这是沈话棠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听狱警说,这是她自己用刀子划的。不多不少,三十六刀。女孩眯了眯眼,右手不自觉地抚摸着左手腕。“忘记了”。过了很久,她才慢慢说道,声音涩涩的,像河滩边被河水冲击过的石子。
“说说你的家庭吧。”沈话棠想了想,开始了正式的采访。
于是对面那个小姑娘缓缓说起了她的故事。
......
“会判刑吗?那个小姑娘。”沈话棠边喝茶边问顾哥,脸色依旧平静,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顾哥摇摇头,“不知道啊,真是造孽啊。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怎么就能教育成这样?”
沈话棠没有说话,却想起那个在监狱里看到的孩子。14岁入狱,罪名是绑架勒索和杀人案,以及放纵同伙强奸自己的同学。父母离异,她跟随父亲生活,可是父亲忙于工作,对女儿没有太多的关注。后来因为缺钱,与网友绑架了自己的同学。最终又因为和网友产生争执杀了网友。而那个被绑架的同学,在遭受绑架强奸后获得了警方的解救。
“你没有阻止他么?”沈话棠说的是网友试图强奸那个女同学的事。
“没有。”
“那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们在一间屋子里。那时候我在抽烟。我什么都没说,也没什么想说的。”依旧是一脸淡漠。
“为什么杀了他?”
片刻的停顿。“不为什么。我们吵了一架。看他不顺眼。”
沈话棠走到窗台边。这是一个和北方完全不一样的城市。温暖的气候,精致的工艺品,快节奏的生活。他却在这个城市里遇到一个如野兽般凶狠残虐的女孩子。她把自己当做刀,毁了别人的生活,也毁了自己的。月光下,他轻轻挽起自己的袖子。有些柔弱的手臂上,一些刀痕隐约可见。
突然有点想念那个人了。
采访后的第二天。沈话棠和顾哥一起参加了她的庭审。那个单薄的身影站在法庭上,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的小湖里放过的纸船,孤零零的漂在湖面上,风一吹就要倒,一抬眼却已随波逐流,不见踪影。
手指不停的翻着面前的电话本,就像这么多年夜里失眠所做的一样。一遍遍读着那个人的名字,想把思念倾诉,又觉得一旦暴露在阳光下,无可遁形。
“小棠,哥们儿去聚会,你去嘛?”庭审过后,顾哥过来拍拍自己的肩膀,“好不容易的休息啊,老板特批的。不去可真可惜了啊。”
“......我在这儿有个老朋友,打算去看看。顾哥你尽兴的玩儿就行。”笑了笑,他还是拒绝了。
“呦呦,男的女的啊.......”顾哥坏笑。
那边沈话棠却已经走远了。
“来杭州,就来我们学校旁边的这家茶水店瞧瞧。什么叫艺术,别说你一学文的不喜欢这流传了千年的文化瑰宝啊。啧啧,那唱着小曲儿的姑娘,那销魂儿的茶啊,想想就觉得美啊。”
“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更喜欢那个唱小曲儿的姑娘啊?”
“......沈话棠,你给老子滚!”
多年以前沈话棠和路子骁还在上大学。路子骁收拾好行囊,一个人踏上了前往杭州的孤独之旅。两个人平时都很忙,一聊起来却是热火朝天。政治,经济,文化,学校里的好事坏事,遇到的男人女人,想起什么都能说上好几个小时。沈话棠是学文出身,当年也是文科班里少有的看的过去的男生,可是他不热衷于茶文化。路子骁正好相反,虽然是理科生,对茶却是情有独钟。时隔多年,他还是到了杭州。兜兜转转之间,不自觉地走进了这间茶店。
画着鲜艳牡丹的屏风,清香四溢的茶水,古老又极具韵味的唱腔,沈话棠坐在椅子上,想起路子骁赞叹的语气。“先生您要什么茶?”
“龙井吧。谢谢”,停顿了一下,微笑道,“我可以点个曲子么?”
“当然可以,您想听什么?”
“牡丹亭。好么?谢谢。”
“好的。您稍等。”
不一会儿台上便传来了婉转的歌声。沈话棠眯眯眼,神态竟和那个14岁的孩子肖似。沈话棠和路子骁的相识始于初中,两个人是一个班的同学,还是同桌。那个时候的路子骁性格外向,沈话棠却成熟内敛。初二时候,他已经学会抽烟,有时候跑到学校的天台上发呆。有一次在天台遇到路子骁,他一脸迷茫的看着沈话棠,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哎呦,我说你年纪轻轻抽什么烟啊,心里不高兴和哥们说啊......”在遇到路子骁之前,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话唠的男人。
其实说起来,沈话棠的童年和那个叫小乐的小姑娘很相似。父亲出轨,父母两个人每天闹离婚。后来终于不用吵了。父亲在和情妇幽会的时候被传说中的恐怖分子一枪打爆了头。小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感情是易碎的物品,后来他才明白,原来生命才更脆弱。看到尸体的母亲笑了很久,笑着笑着哭了出来,抱着沈话棠嚎啕大哭。不久母亲改嫁了,去了另一个地方,可是没有带着他。
沈话棠和路子骁成了朋友,他很少说自己的事,只是聊聊自己看过的东西,电影,或者是杂志。14岁的沈话棠对刀子有一种异样的痴迷,无聊的时候会用刀子在胳膊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然后用卫生纸把刀子擦干净。冰冷的水一次又一次冲在伤口上,就像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整个人都是僵的,可是乐此不疲。也和路子骁到网吧包夜。他不玩儿游戏,只是挑挑拣拣,看一晚上的电影。战争片,或者纪录片,也会看恐怖电影。把音量调到最高,然后开始抽烟,漫不经心的看着电脑屏幕。一部电影完了的时候,一盒烟基本要被抽光了。
初三的一个晚上,很平常的晚上,冬天的风呼啸着卷过街道,路灯一如既往微弱的亮着。沈话棠突然想到奄奄一息的病人。他抽了一支烟,把烟雾狠狠吐出来,“我觉得我最近有点抑郁。万一我想不开,记得把我拉回来。”迎接他的是路子骁的拳头。一个拳头挥过来,他看到鼻血像瀑布一样飞流直泻下来。
“你他妈的能不能活的男人点?你敢不敢再活的男人点?!”路子骁拽着他的领子,在大雪纷飞的冬天里,看着他,好像一头暴躁的豹子。
初中毕业,两人选了不同的学校。“你好像,确实是个适合远行的人。”沈话棠看着路子骁,微笑着。多年前的锐利终于在分别时刻收敛,路子骁说,“你看起来担得起一个词,‘君子如玉’。过得好一点吧,兄弟。”
沈话棠又笑起来,笑得春风拂面。“兄弟么?”
再次相逢已经是三年以后了。同学聚会上,沈话棠远远看着那个身影。班长在身边问,”我说我的沈大才子,高中三年就没个心仪的?”
“有吧。”
“快给哥几个说说呗。”
“长得不好看,脾气有点烂好人,可是爱讲江湖义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过就是太爱卖弄。”
同学们:这绝壁是个女汉子啊......
后来的后来,沈话棠和路子骁交换了手机号。多年后的一天,他们取得了第一次联系。
沈话棠走在杭州的街道上。手指间的烟已经抽完,温暖的风吹过来,映着骄阳,让人觉得昏昏欲睡。离开茶店,他随意的逛着。看到亲密的情侣,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仿佛对这世界有着无限的善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默默念着,混进周围的人群,乖乖走向斑马线。
走出茶店,他发现自己的手机被偷了。轻轻叹息,也许是天意。就像路子骁当年说的那样,我们....是兄弟。
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很好的兄弟,没有什么矫情狗血的情节,只是整天抽烟喝酒,上课帮忙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下课帮忙抄个作业撒个小谎。日子平淡没有波折,一转眼彼此就已分别两地。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隐忍,不论是父亲的出轨,母亲的歇斯底里,还是对路子骁的感情,把自己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蛹里,渴望能在某一天突破这些束缚。就像年幼时面对变故的激烈反应,他尝试着用不同的方式释放那些压抑在内心深处的苦痛。可是有一天他遇到了路子骁,于是事情开始柳暗花明。沈话棠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没有遇到那个人,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像现在一样面无表情的面对一切,还是像小乐一样选择自我毁灭?这是一个没有回答的问题,沈话棠却喜欢一直一直想下去。
直到遇到小乐。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可是在不同的路口,他们选择了不一样的未来。沈话棠突然觉得自己的隐忍如此无能为力甚至鄙陋可笑。
之后他们断了联系。有的时候,他也想给他打个电话,最终还是忍住了。直到来杭州做采访,他来到这个陌生无比而又熟悉无比的城市,突然觉得内心充盈。
天空还是很蓝,荷花开的灿烂,蝉鸣不止。偶尔有漂亮的姑娘跑过来,落落大方地要他的手机号。沈话棠把袖子挽起来,露出狰狞的伤痕,笑得一脸温和。
“抱歉,我不记得了。”
当年执着的自己,终于遗失在今天苍茫人海里。
茶已凉,歌已尽,匆匆一别,终散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