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雅的睫毛长而卷翘,刚好配得上她泪腺的发达,一双眼睛总像泡在池里湖里,眼珠是偏蓝色的青黑,一直水汪汪的。掉不尽柔情水的眼窝子,鼻头一皱就更为深邃,活像是深渊万丈幽水反光,我以为这眸子一旦受了伤,这水就涨了潮决了堤,可相识一年多我只见萨雅哭过一次,让我永生难忘的一次。世人该是爱惨了这可爱的柔弱 ,偏疼她落泪时雨蝶似的长睫。就连我,也不能从泛滥的爱怜中幸免。可现实总不能随着期望扶摇直上,结局里,我竟不知自己是渴死的夸父还是他幻化的林子中不太起眼的一颗。
说起我们的相识,大概要追溯到七八年前。那时她十六,我十七,都是学校偏大的孩子。因为偏僻,年龄限制倒没那么高的要求。
“闷葫芦,你上课这么安静不累么?”这是我的世界第一次出现这个女孩儿的场景。黄色条纹纸撕得宽窄不一,一堆小字也像是千足虫聚会似的横七竖八倒在宽的一边,只有大大的问号斜在窄的一面里起不来。大概我那时候的智商还不足以生出笑点,默默地将纸揉成一团塞进桌子腿绑的塑料袋里,方便丢垃圾的小袋子。萨雅许是觉得无趣,嘟了嘟嘴,转头用美工刀在自己的木桌上刻起奇怪的字符。我虽不喜她过于自来熟,不喜她上课和下课一样无拘无束玩闹,因老师的教诲总觉得那是一种不孝,用班主任的话说是该遭雷劈的,但好奇心却是有的。我装作漫不经心地播点儿余光撒在萨雅的课桌上,天知道我全部的心思都从呆滞的黑板移到了这小小的一方黄桌上,破天荒的头一回。自认为那时的我,也算三好学生,听课如木头,跟读像复读机。
萨雅是新来的,断不知我还有个文雅高寒的外号,冰美人。比起她自认为贴切的闷葫芦还是大气了不少,所以因这别扭的称呼我实在不好与她搭腔。奈何这次我遇到的却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每节课我总能收到各式各样,大的小的,黄的白的纸片。我渐渐有些被她的执着“打动了”,也互相切磋了起来。也确实有着这样灵动眼眸的女孩子有着男女通吃的本事,萨雅的行为也具有足够的煽动力。我那时才知道,年少时期的高冷只是没遇到互相蹂躏切磋的同道中人。就这样恍惚中我和她成了闺蜜,班里人给我们取了个特别的江湖称号,名曰“绝代双骄”。一个热情如火,一个冷若冰霜。
命运是一碟神秘的转轮,你永远不知道得与失在下一刻会让你欣喜若狂亦或痛不欲生。
萨雅和我成了朋友,唯一的朋友,课里课外的交流就多了起来。还记得最后一次交流得顺畅是因为一副假的扑克牌,喜洋洋与灰太狼的那种。说起来是挺幼稚的,但在当时玩得很兴奋,属于我们幼稚的兴奋。
“肖瓷,你又输了,周末麻辣烫你请客哈。”
萨雅挤眉弄眼地朝我低下头,大有一种肥皂剧男主强吻女主的即视感,萨雅道:“怎么,肖瓷你是不是又想赖账?枉你长得一本正经,你都赖了多少回了?”对萨雅我还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也并非是喜欢赖账的人,只不过以往的账在我看来都是无理取闹。什么“愚人节给帅帅的物理老师写情书”,什么“把从现在起第一个进教室的男生亲一口”,还有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总之应有尽有。这次倒还是个正经的要求。似是怕她反悔,我急急应道:“一言为定,地方随你挑。”又怕她提起过往赖账的事,我又补充道:“行了,以前那些不正常的要求最好别提了,会让我觉得你皮痒,很欠揍。那,送你只钢笔,以往的事一笔勾销。”
那是我母亲给我买的第一支钢笔。无论样式还是吸墨方式都有些略显老气。我当宝贝留着,至于为什么送给萨雅,我想我大概是有些喜欢她,每当我看着她拿着我的钢笔小心仔细地擦拭,心就如棉花糖一般甜软,又像冬天烤番薯的滋味暖烘烘的。那天我们的话题还没结束,上课铃就响了,历史老师已经走了进来。历史老师冯锦平约莫四十几岁左右,喜欢戴着钛金框的近视眼镜,因为鼻梁一直处在潜伏期,过不了几分钟眼镜就得让手指向上扶一下。大夏天也习惯穿着阔腿男裤,大概是中老年男人的通病,冯锦平一年四季的着装也都免不了一条黑色阔腿裤。
萨雅和我是嚣张惯了的,因为成绩一直还算可以,班主任对我们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课上闲谈变得有些肆无忌惮。萨雅眯着笑对我说:“你们这历史老师长得真有意思,你看像不像纸牌里的灰太狼?”说着,萨雅还真的从一堆四角拉了碎纸绒毛的纸牌中找出一张灰太狼抓羊样子的图片给我看,我抚额低声问道:“你指的是哪里像?”“整个人灰不溜秋的,还有一条疤啊。”萨雅煞有其事地点头,认为自己观察力好得不得了,越看越像。我轻笑弹了她额间一指,萨雅差点在课堂上就跳起来和我开战,好在我道歉得及时。一节课相安无事地过了,下课萨雅却被冯锦平叫去了办公室。
等了几分钟萨雅还没出来我有些急了。攀着窗框往对面办公楼望,久久楼梯间都没有萨雅的影子。心不在焉地转着笔头,莫名有些心里发慌。等不及了,我跑到办公楼冯锦平所在的那一层,踌躇了半晌敲门也没人应。推门也没有人。后来的几节课,萨雅一直没去,直到第二天一位长得有些粗壮的女人拉着萨雅的耳朵来到学校,一出口就是唾沫横飞的责骂,暗恨自己生了个没出息的,竟然学会了逃课。好在自己下田干活看到了在树下面躲着的萨雅。
可是,我比萨雅的妈更了解她。萨雅不会随便逃课,除非事出有因,我猜想可能是冯锦平说话过火难听伤了萨雅的自尊心,如果有下次还是我去吧。我看着妇人旁边的萨雅忽然让我觉得很陌生很陌生,蓬头垢面不说,那股阳光的味道也暗淡了。以往就算老师在训话她也会带着浅浅的微笑,搞怪地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向我挥手。可现在,她红肿的眼皮抬都没有抬一下,余光都没舍得施舍给我。
我自知是我的错,害她被冯锦平训是我弄的。等那女人走了,萨雅趴在书桌上像哭了,又像是睡觉了。我抬手整理她乱糟糟的头发却被她一手挥开,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抬头。我看着被萨雅挥开的手还有些被她指甲擦过的辣疼,一条红线也适宜鼓了起来。教室里早到的同学都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我只得尴尬地缩回我的手。心里却也有些窒闷。这难道真的就全怪我么?接下来的日子毫无疑问的,我们陷入了冷战,彼此在课堂上也变乖了不少。只是令我奇怪的是冯锦平老是隔三差五的能在萨雅身上找到错处,尽管连我都没看出来萨雅有什么做得不对的。
疑心病犯了我就想追根究底,但自尊心不允许我对萨雅的一切感兴趣。可心里总好像有一群噬肉的蚂蚁拱来拱去,痒得发疼发慌。就这样我煎熬了几个月,终于受不了好奇心的驱使在晚自习那节历史课后跟了上去。冯锦平和萨雅就在花坛处小谈了一会儿,等到周围人少了,借着路灯的光,我亲眼看到冯锦平将萨雅带回了教师宿舍。我也不知道那天在墙角等了多久,反正腿在犯困时被压得气血不活站不起来。我正坐在地上捶腿时,萨雅下楼看到了我,她眼里竟是惊讶与难堪,脸上还有一层薄汗。
作为初中生,如果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真是傻子了。萨雅走了,我却不想站起来,鼻头有些泛酸,没成想萨雅你竟是这样的人。枉我肖瓷当你挚友,甚至……
那一晚我破天荒在家里抽起了烟,我那个心底软弱到可怜的娘亲一个劲儿地低声叫我停下。抢了第一根,我点燃第二根。和我同父异母的大哥路过,有意无意地说道:“狐媚子生的果然都是骚货,不学好。”可能那句骚货惹怒了我,那是我来到这个家第一次和他打架,脸上各自都挂了彩。往常这样的话他也没少说,可这次或许什么地方触动了我原本的疼。我的亲生母亲挂着泪跪坐在我旁边,求我不要惹是生非,那位所谓的大哥朝着我们这边吐了一口血痰骂骂咧咧走出去了。我妈是我见过最懦弱的后妈,为了不和爸原来的家庭冲突,让我从三岁一直穿女装到现在,就算在学校上厕所,我也要等到上课后去。三岁前我是个没爸的孩子,三岁后因为一个电话我又有了爸有了家,却成了奴隶的孩子。我家算得上好的,而我上的学校依然是最差的乡里办的。这些年,我妈嫁过来却也是守活寡,那个男人过很久才会回家一次,想是外面又出现了另一个要当我们后妈的人吧。任凭我妈怎么哭,我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我不喝酒,因为酒喝多了糊涂,烟抽了清醒。拗不过我妈的坚持,我还是照常穿着高领直筒的衣服,顶着一头垂到腰间的直发,用着略带沙哑的尖声在老旧的学校里穿行。不同的是那天以后再没见过萨雅,也再没见过冯锦平。
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那位妇人拉着萨雅去医院做人流。我能听到自己双手的关节捏得嘎嘎作响,我像疯了似的去教师宿舍闹,去办公楼里吵,然而除了被学校计过,什么作用也没有,冯锦平走了,转校了。我也被学校开除了。我跟着那妇人找到了萨雅所在的医院,所在的病房,等那妇人走了我把上了那扇门的门把,我还在犹豫萨雅虚弱的声音却传了出来,她说“肖瓷,进来吧。”我没多想她为什么知道是我,那一刻我的心是停止跳动的。
我见萨雅时她穿着独属于病人的蓝白色条纹病服,右手插着针管,半瓶黄色液体滴答滴答说着针管往萨雅的身体里钻。萨雅将被子拉到胸前,两手搓着一个红苹果。我不知道能对她说些什么,就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她。萨雅笑着说:“多久不见,我们怎么就这么生疏了?”说话时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旋转的红苹果,也不管我答不答,自言自语似的又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也对,我这样的女孩儿,呵呵,应该算是女人了。是个正常人都会很鄙视的吧,就连做个人流也能出问题,算是上天对坏女人的惩罚。”我嘴唇颤了颤终是没问出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尽可能当一个合格的听众静默不语。萨雅说:“你是不是恨我不理你,也恨我不检点。可是我不去他怎么会放过你。”萨雅说这话,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搓苹果的手都没顿一下,可我心里却是炸开了一朵叫怨恨和懊恼的花,平地惊雷。“我本不想读了,可是由不了我。肖瓷,说真的,如果你是男的我说不定是爱上你了,才会愿意为了你承受这些。”萨雅说完兀自咯咯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就浮上了一层露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我抚上她的手最终艰涩地说了一句“等我”,便冲出了医院。那时候下起雨,也不算很大,绵延温柔的那种雨是有温度的。我冲进理发店剪掉了长发,又去买了一套男士的服装穿上。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如果萨雅爱我,那我绝对不会辜负她,这么多年自己也着实忍受够了。我不会让她再受那么多委屈,刚好自己被学校开除,就算工作也能养活她的。就算流过产怎样,如果家里不同意,那就远离那个让人压抑的家。只要有萨雅就好,有她就好。
走到病房的那一刻,我的欣喜顿然不见了。门是敞开的,萨雅的身边围着一圈护士,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医生,翻着萨雅的眼皮用电筒直射,用手指按着萨雅脖子靠后的那一片探着体温,而后就只剩那句对着抱病历本的护士说的那一句:“没救了,通知家属。”在病房里回旋不肯消散。萨雅死了,病房流了一地暗红色的血,眼睛还是水漉漉惹人怜爱地睁着,睫毛还挂着水珠。医生直起身时抹了一把那双眸子,萨雅就听话的把眼睛闭上了。我没阻止他们往上拉白布盖向萨雅的头,我只是拿走了她手心攥的钢笔,笔尖还有血丝的钢笔。
怪我没有大将之能,不能为你立一方冢,贯上肖瓷之妻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