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8日。拜祭绍兴阳明先生墓
M兄见字如晤。
因到绍兴,以为可以见那个心念的古城,十几年前一步步走过的。不想是去了柯桥,呆坐酒店里,整日逐字逐句修改官样文字了。
下午抽空去看了王阳明先生墓,阳明洞天和越城区的王阳明故居没时间去了。
墓地为阳明先生生前所亲择,山门简陋,景区几近无人。沿山势逐级升高,台阶很是高耸,一个人走着,渐渐就激动起来,仿佛先生就在前面等着。
四周数峰连绵,山峦青翠,古松侍立,到此自然心静。当地乡民把这里叫住“兜水鲜虾”,因墓坐北朝南,北有鲜虾山为靠,南麓有兰亭江缠绕。凡国人聚居,必讲究风水,即使阳明先生之墓亦不能免。先前听了,觉得悖论又好笑,再想,其实也很好。
墓地比我想像的大。四处寂寥,落叶散于地,一路悄无声息,意外地倒有几个中年男人在供桌前拜奠。走得近了,听他们低低说的是日语。先前翻阅资料,说修建此墓本就是日本九州大学的冈田武彦先生发起,二百八十一位日本友人集资赞助的。冈田先生是东瀛儒家,毕生修行,已于2004年逝世了。
我听他们低声交谈,不知究竟在聊什么,惟神情肃穆,多少也感染了我。见他们用墓旁的扫帚,一点点打扫拜台前的落叶,默立一会,然后朝我远远地鞠躬,就下山去了。我也点头致意,虽不相识,知道必是同道中人。其时冬日暖阳斜照,四周阒寂,抬望眼,处处山峦重叠,烟岚随意,一时像离了人间。
回去后,夜晚惯性闲走,在柯桥的陌生地带,随意看那些裸露的市井生活。这里与别处不同,冠着中国轻纺城的名,浸润着现实的商业血脉。夜色中没有其他地方常见的醉闲汉,街头昏暗路灯下大都忙着记账簿的寻常男女。又至市场附近,堆积如山的纺织棉纱,布料货品,不眠的货车上,黛色的汉子淌着尘世的汗。含辛茹苦的南方草根,连夜把货物发向整个世界,让我在白天仔细翻看的商业史有了触手可及的注脚与体温。这里粗砺,芜杂,简陋,残酷,同时蓬勃着野生的力量。这是世上另一种满面尘土的美好啊。仿佛白天阳明先生墓前的安静,以另一种喧哗的方式呈现,各自不同,各自修行。也是喜欢。
2013年5月23日。过赣州,兼怀阳明先生治庐陵
M兄此次余姚、绍兴之行,一一拜访了阳明先生各处,比我前年匆匆过隙,充分得多了,想来是极有收获的。我却是到了江西。今天刚好车行赣州,遥遥望去这座看来并无异同的城市,想起阳明先生治庐陵的轶事。
世人喜好阳明心学,其实大多因他的事功。除了文人带兵的军功外,阳明先生的执政水平也是极高。其时庐陵民风未淳,“而以健讼称”。阳明先生访实各乡贤良,用朱元璋定的老办法,慎重选定里正三老,让他们坐申明亭,进行劝导,有点像我们现在的居委会大妈和钱塘老娘舅。但为何就能够成功?我的理解是,需要有一个共同价值观和伦理体系,天下人可以共同遵守的。
就我的工作而言,如何形成风清气正、万众一心的局势?还是要有共同愿景与核心价值观。有共同愿景,上下同欲;有共同价值观,从内心形成大方向的共振,而非以外力来实现形式上的统一。
先前谈到的日本经营之神稻盛和夫,把自己经营哲学归源于心学,让整个企业干部员工不断自问:作为人何为正确,作为企业何为正确,就是从良知处寻共同价值的基点。这个也符合日本的国民性。L从海外回来,聊,说日本人认真而死板,中国人权变而荒疏,二者能结合最好。
我始终还是相信中国的国民性。即使乡间不识字的老妪,黄发刺青的乡村流氓,每每赌咒发誓时也会脱口而出“天地良心”之类的话。每次听到,都会有种模糊的感动,知道吾国根魂之所在,真实不虚。
中国的城市大多同质化,我又在途中,不能走到它的地面,感知那方水土,只能纸上谈兵了。连日阴雨之后的突然放晴,像是上天的一种怜悯。阳光坦荡的日子,风很温和,蓝天上有一点飞机走过,用很长的时间划一条白线。那样的天空,有纯洁的忧伤,有无暇的烦恼,有干干净净的痛苦。
车行而过,惟见高楼林立,阳光耀眼,人世鼎盛,想来阳明先生见了也会欢喜。
2015年3月17日。北京三里屯听心学课
本是来听课的,没想被他们拉到这里来。京城是热闹的,各色人等,仿佛万国来朝。
白天听W老师讲阳明学,我并不以为然,或许是我的见识障。但偏生选在京城最热闹处,谈最安静的哲学,也是有趣。
我一直在想,读了几年传习录,其实不懂。阳明先生龙场悟道,美则美矣,层次太高了,难以效仿。他出身贵族,早已解决了物质问题,谏言犯上解决了名声问题。龙场之日,一切得失荣辱都已消解,剩下的惟有勘破生死。置诸死地,半夜悟道,明白吾性自足。他毕生追求做圣贤,这是千年传统读书人的至高追求。他免除了恐惧,找到了实现理想的路径。但这是他自己的。没有阳明百死千难的人生阅历,没有他的至高追求与实践,没有他文治武功与游历三教的一生纵横,学的什么都是口头禅,是皮相。不如不说。
今天课堂上的教学与发言,各自大谈心性,几句话后就抿目摇头作拈花微笑状,一个人在那里自得其乐,让我想起阳明先生的话,“今自家一个身心,不知安顿去处,而谈王说伯,将经世事业别作一个伎俩商量讲究,不亦误乎?”逐于外物,失却本心,即使口吐莲花沾沾自喜,其实身心并未感悟,只作得个口头禅。即便是我,检阅内心,还是少年时期的阅读与修习更深入骨髓。那时所知者少,反复体味,反而得之者深。现今眼高于顶,大多略略,回首检点,能真正留下的少之又少,终究未脱先前书生习气。
三里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另外几位老先生已经不耐此地的喧闹,先走了。我倒还愿意就这么坐着。阳明先生每每说要“事上练”,如何闹市就不能够了?皇城根下,当年的深宅大院连接着四通八达的道路,现在的历史老街买卖着廉价的工业化商品。那些悬着守拙、耕读、静心匾额的前朝宅院,不过是在集权统治视野外的另一种生存与努力。要有拙可守,得先有巧,要清心,须得先有机心。功成名遂,方有身退。未老还乡的,平静面容之下总还会有铁马冰河入梦,在风雨之夜暗自嗟叹。
M兄!庙堂或者江湖,三里屯或者大院,多数时候并不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俗世为人,总有万般无奈。身在火里水里,旁边的人说一道万,冷暖惟有自知。岁到中途,总之还须致得良知,守住当下,仔细耕耘这于公于私、安身立命的一亩三分地。
黑夜里的城市像无边的荒野。楼群的灯光像远方的火把。有淡淡的人间滋味不断传过来。我现在独自在锈迹斑斑的消防梯上,抽一颗烟,看城市的夜空和那些星子。那些念辛茹苦的日子,如此宝贵,如此值得念怀和珍惜。而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2018年8月11日。衢州六春湖山上,遥祝贵州龙场之行
我在山中,衢州的六春湖,一座海拔一千多米的野山。畲族村,五十几户人家,人大都不在,在山外打工或是读书。便觉满山都空了。晨起,初日照高岭,遍地蝉鸣,山间草木都刚睡醒的样子。坐在流水边,恍兮惚兮,觉得阳明先生就端坐在对面,朝我笑哩。先生所言“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只有此刻方才有些明白。
M兄即赴贵州龙场,一睹阳明先生悟道处,着实羡慕,可惜俗务缠身,不得同行。看过龙场的资料和图片,跟我眼下的景致几乎一般无二。六春湖山的附近就是著名的烂柯山“天生石梁”,先前读阳明先生的句子,“移放长江还济险,可怜虚却万山中”,以为就是写此处。后来才知是写贵州的“天生桥”。就权当我就在那里吧。
这几日散了头发,蓬垢了脸面,混在乡民中,闲聊,喝土烧,跟一只已经混熟的老狗在檐下打盹,望着满眼青山陶陶地笑,都是先前没有的经历。手机信号既差,索性不去看它,久了,便觉是个有点陌生的小动物,很乖巧地蹲在那里。
阳明先生百死千难到了龙场,勘破万事,惟余一死。精气神聚集在一处,必会燃起火。而我们没勘破的事物实在太多,天性愚钝,仍需努力。
现在,我独坐水边,山涧清澈,跫音不响,是难得的清福。下午就要下山,许多事,仍需面对,一一处置干净。人活世上,哪有简单的解脱?无非偷得浮生半日闲,作长途跋涉中的小憩。已然足够了。
数米远处,有棵高大的醉鱼草站在水边,我先前没看到过这么高的花。上下结满蛛网,上有清晨的露珠反射着阳光。遂想起先生所言岩中花树的事,想先生先前行状,无非一般景致,衢州或是龙场,余姚的静坐或是宁王的江湖大战,有何异同?不免哑然失笑。其时阳光与微风正好,人间正好,M,你到了龙场,替我向先生致礼吧。
刊于《浙江散文》201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