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刷到微博上几个大V对于男性勇敢做自己的声援,开心之余又有些惶恐,像一个多年前差点溺毙的人看见了大家对于水性不好的人的关爱。我们这些已经被裹过小脚的人看见有人能为他们这些新一代自由奔跑而呐喊,脚底的蹒跚和隐隐作痛其实就算得上值当了。
大多数男生从小的梦想里除了当科学家一定还会有人说要当警察,那有魔力的笔挺的制服,象征着人间正义的警徽与警帽,还有极具威慑力的手枪,被父母长辈们传颂的勇敢与意气风发,没有哪个小男孩能拒绝这些光环,除非,他对于警察有过不一样的印象。
外婆生有四个女儿,我的母亲排行老二,老大,老二和老四和老人住得都算近,只有老三住在市里,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那时候四姨尚未生产,我的大姨和三姨都生的是女儿,自从三年级搬家后,除了两位表姐,周围没有可以玩耍的小伙伴。每年过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候,疼我爱我的亲人们都在,有数不清种类又好吃得不像话的零食,两位表姐能陪我放烟花,去山上堆雪人,还会在饭桌上给我夹那些够不着的菜。我忘记那天他回来的具体时辰,也许是上午,也许是正好赶回来吃晚饭。那天正和两位姐姐嬉笑打闹的我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三姨父过年好”,却换来了一个鄙夷的眼神,还有一句硬邦邦的“你怎么这么娘炮”。也许我小时候是被他亲近过的,我尚在襁褓之时他一定抱过我这个家里当时唯一的男孩,说不定按照当地的风俗,我还被放在他们的婚床上来祈福让三姨也生个男孩。性别意识刚刚萌芽的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像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当时不觉得痛,得是呆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能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大家都想把这句话当个玩笑话,大家都在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都要看着我笑。甚至我看见爸爸也在尴尬地微笑。我突然胸口觉得有些闷,眼睛也有点儿酸,就朝母亲的怀里扑去。他又来了句,“像个女孩子一样,以后有什么出息。”这下好像大家都没办法在过年的这个时候继续配合他的淫威,父亲的微笑停止了,姨婶们张罗着准备吃饭。他有些不屑地开始抽烟,那一身淡蓝色的警服像一只骨碌碌转的眼珠子,淡蓝色的是眼白,黑黢黢的眼仁像一个枪口,这只眼睛充满威慑地一直看着我,在平时我能感受到那份嘲笑和鄙夷,在梦里这只眼睛则更加逼真。
从那以后,我很害怕收到这样类似的评价,但小孩子拙劣的掩饰在旁人看来更像是一种疯狂的自杀式曝露。当学校里也开始笑话我矮小纤细的体型,轻声细语的语调,以及和女生们之间融洽的关系时,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尝试疏远女生们,尝试和那些男生打成一片。但女生们意识到我的背叛后,不仅拒绝与我的再接触,还警告班里的男生不要理我。而那些平时装作对女生们不屑一顾的男生们听到这些的指示,像得到了公主命令的骑士们,一丝不苟地完美执行。他们不过是嫉妒,可我当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头怪物就被这样隔离了。
之后我和母亲还有大表姐去过好几次市里看望三姨,每次三姨父遇见我都会对我说:“你怎么又和女生在一起玩?你就是个娘炮。”我还收到过诸如“你再这样娘,我就用手铐把你铐起来”的警告。我没办法接受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猝不及防的“警告”,我开始害怕,继而更加不知所措。后来我的父亲只要看见我和女生在一起玩耍,也会在家里沉下脸色和我说要少和女生玩,多和男孩子接触。这无疑是把我推下悬崖的最后一只手,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孩子的仅存的快乐会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否定。我抗拒去三姨家里,如果要去也一定是他不在的时候。大人们也终于意识到我的不对劲,母亲有时候也会帮我问他在不在。有时候无可避免地撞见,他一说类似的话,三姨就会斥责他有病。那尴尬又不愉快的气氛让敏感的母亲也意识到是该少来,不管是为了谁。
这样的阴霾笼罩着我直到高中,而从小学到高中的这些年,我就顶着一层不太体面的皮想要奋力挣扎去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这些年里,我有过一两个愿意和我交朋友的好心人,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友情更多的是一种善良,我很感激他们。还有那些本身也是被班级边缘化的人,比如特别胖的女孩们,她们也很愿意和我多说话,哪怕她们的友情是出于一种因为害怕所以想要抱团的念头,我也很感激她们。起码我从和他们的交流中保留了一些最基础的社交本能不至于变成更怪的人。但大多数时候,我是一抹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的颜色,被扔进无人关注的黑白禁区,甚至因为性别模糊产生的灰,与黑白世界也显得格格不入。只有被某种可怕曾狠狠威胁过的孩子才知道,这个世界有些地方你是不配涉足的。我一直坚信的是上了高中,交朋友这件事就不再是最重要的,学习才是生活和环境倡导的重心。你这个小孩子奇怪一点儿没事,成绩好就行,但也许是无心的安慰就被我当成了救命稻草。
有幸考上市里重点高中的我,也一度以为这个噩梦终于就这样结束了。好几年没怎么去过三姨家的我也第一次有种想要去证明些什么的冲动。我去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母亲和三姨在烧菜做饭,表姐正好出门去找同学玩,我安静地在那儿看书。我的心随着门“咯噔”一声,抬头便看见他回来了。
“三姨父好”
“这才像个人样,不要老和女孩子混在一起”
当时在翻书的我霎时愣住了,为什么?这个人应该是知道我考上好学校的消息的,为什么见面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为什么他要这样说?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还记得?为什么他要这样残忍地一直把我摁在那趟混水里,我已经投降了,我不求走进五彩斑斓的同龄人的世界,我只是希望他能让我从笼子里出来,我长大了,我会觉得更加难受。
那天的我在洗澡的时候崩溃性地哭了,因为是在他家洗的澡,连哭声都被掐死在水流中。那一刻我知道我人生的早期一定是有一段缺憾无法再被弥补了,这个让我精疲力尽的伤口是源自一个成年人不知目的的中伤,带着剧烈的毒素让我疼痛多年且有强烈的后遗症。我在心底认定了他是一个坏人,拒绝和他有任何交流。他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我不是他儿子。可笑的是在我有了这所谓的想通之后,“娘”这样的标签反而被贴的少了。但这种对于男性气质的敏感是落进骨子里生了根的。有时候遇见那些“”“娘里娘气”的男孩子,我也会不经意和旁人透露出自己的鄙夷,并会突然大声说话,步伐迈得很大。勇者如果第一眼就被深渊击倒,是变不成恶龙的,只会变成恶龙的伥鬼,得不到真正的解脱。
大三还是大四的时候,我在学校里终于收到了三姨离婚的消息。一家人欢欣鼓舞,这是一种经过大手术切除恶性肿瘤后的轻松。那个男人在我读大学的这几年,出轨,家暴,赌博,被单位降职。阻止表姐谈恋爱,非要表姐去跟单位领导的儿子相亲好攀龙附凤。这次离婚的导火索是他又一次家暴,还把前去劝架的大表姐也一起打了。母亲跟我说了前因始末后,开玩笑问我,当时要是你在你三姨家,看见他打人,你会怎么做。我说我会去厨房,然后给他两刀。母亲很是开心,觉得自家儿子长大后有了责任心,会爱护家人了。
就让她这样以为吧。
这两天在看见关于男性气质的讨论后,还是没忍住去看了那些说“少年娘,则国娘”的人的言论,我像一条好不容易逆流而上的鱼,却又被突然冲到了起点,重新面对那些可怕的暗礁和漩涡。我一直很抗拒用“这些年”来作为一句话的开头,好像这三个字后面接着的都是些难以抗衡的命运的苦难,这其中还带着些无可奈何与被迫接受的屈辱。但,这些年,真的很难熬。
私以为,一个理想的社会是能够让人在不打扰到其他人的基础上享受内心的自在。那些带着戒尺和手枪的卫道士们仗着手中所谓的真理,跳着脚收割天下所有异己,恨不得看见的全是一片整整齐齐的服气。那种对于异端的仇视归根究底也是一种不自信带来的恐惧。那些翘着兰花指的男孩子们,那些剪了短发肆意奔跑的女生们,他们脸上的欢乐和从灵魂深处散发的洒脱是他们这些蒙昧盲从的可怜蛋未曾有机会尝试的。他们气势汹汹地为非作歹,却也就靠着那口气撑起那卑微的倔强。
后来三姨在闲聊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念起他的好,说他很单纯,他其实很爱表姐,但总是用最激烈最自以为是的方式表达了出来。三姨说他也是个可怜人,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饭都没地方吃,是街坊领居每人喂一口喂大的,被街道里的小孩子欺负也没地方找人诉苦。后来被送到部队里经常被人欺负。他其实特别想要一个儿子,三姨还在怀孕的时候,他经常对三姨说,“等咱们儿子生了以后啊,我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在另一个故事里,我也许没那么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