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与梅朵出生在贡嘎山下,一个叫作梅里的小村落里。桑吉比梅朵小两岁,却像一位大哥哥一样守护着小梅朵。
小时候,他们一起在贡嘎山下玩耍,一起看“蜀山之王”在日照下的奇特景象,一起看这座圣洁的雪山在一年四季中的不同变化。
12岁时,他们一起结伴放牛,一起虔诚地在雪山下摇着转经筒为家人们祈福。桑吉平日里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但在梅朵面前,他的眼睛却会不自觉地变成一轮弯弯的月牙。
梅朵喜欢看桑吉红润的脸庞,桑吉那一口如雪山一样洁白的牙齿,仿佛是为了梅朵而生。梅朵总喜欢在少言的桑吉那双幽潭般的深眸中,捕捉那份不易让人察觉出来的一份柔情。
可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还未真正走进幸福,就遭遇了来自现实的严酷考验。在梅朵18岁那年,她的哥哥与另一个村落里的女孩儿格桑相爱了。格桑的父亲向梅朵家提出要用十头黑牦牛来做聘礼,才同意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梅朵家。
而当时梅朵家只有五头黑牦牛,它们又是供养梅朵一家8口唯一的生活来源。最后,经过双方家长的一致协商,决定用换亲的方式,让梅朵嫁给格桑的哥哥古巴。
格桑的哥哥古巴长得英俊帅气,在离梅里村不远的摩西镇开了一家商铺。自从他上次随父亲一同来到梅朵家后,便对梅朵一见钟情。
他对梅朵说,和我一起去摩西吧!那里四面环山,空气不像这儿那么稀薄,你去那儿,不用再穿氆氇做的厚藏袍,那里的女人都穿着漂亮的汉族衣裳。
你也不用每天都辛苦地,风吹日晒地放着黑牦牛。你只需要在屋里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做你喜欢的手工活。
我们还可以去周边旅游,你知道吗?我美丽的梅朵,摩西与这里相比,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梅朵没有说话,她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离开过家乡。她只是偶尔从外出打工的小伙伴口中,想象着外面那个既陌生又让人向往的世界。
可那个世界对于她而言,却是那么模糊而又遥远。她想,就算那儿是天堂。可那儿没有陪她长大的贡嘎雪山,还有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深深酒窝、两眼弯弯的,把她捧在手心里的桑吉哥哥。
第二天,梅朵在门前,没有等到桑吉,便把牦牛赶到老地方。她看见桑吉正坐在石头上,用小石头使劲在地上划着什么。
“桑吉哥哥,你今天怎么没去找我呢?”梅朵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着一脸忧郁的桑吉说。
“谁知道你是在家?还是到镇里去当老板娘啦?”桑吉满眼怒气,看都不看梅朵一眼,继续用石头在地上胡乱画着。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梅朵气急败坏地坐在桑吉身边。
“你这个未来的老板娘可别再和我坐在一起,让外人看见多不好啊!”桑吉“嗖”的一下,站起身,向自家的黑牦牛走去。
“我哥哥要娶格桑,可格桑父亲要我家准备十头牦牛做聘礼。我家拿不出聘礼,他们才想让我嫁给格桑哥哥的。”梅朵看着桑吉的背影,大喊着,一行热泪从脸颊滑落了下来,她伸出右手一抹,然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将手中放牧用的乌朵,狠狠地抽在了地上。
次日,桑吉仿佛人间蒸发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梅朵整日以泪洗面,她没有想到陪伴自己长大的桑吉哥哥,有一天,竟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自己。
梅朵始终没有答应这门婚事。但是,婚期越来越近,要结婚的好像是双方老人一样。他们频繁聚餐,一同商讨有关婚礼的具体事宜。
在婚礼前一天,离开了一周的桑吉,在傍晚时分,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他脸上洋溢着久违露出的笑容,他手里扬着黑鞭,将十头健硕的黑牦牛赶进了梅朵家的牛圈,大声对梅朵的父亲和哥哥说:“这是我娶梅朵的聘礼。”
可与此同时,梅朵也消失了。那天夜晚,村民们手持火把,绕着贡嘎雪山一路寻找梅朵。
桑吉跑遍了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桑吉第二次体会到了心如刀割。原来,桑吉的母亲在他刚出生不久,就离开了他与父亲。
在他三岁时,他的父亲娶了现在的继母。继母这些年像对待亲生儿子般,细心地照顾他长大。起初,他以为继母无法生育,才没有子嗣。
长大后,有一次,他在窗边逗狗,竟意外地听见父亲对继母说:“这些年,真苦了你了,为了桑吉没有生下自己的孩子。”
继母说:“别胡说,桑吉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18岁的桑吉蹲在窗边,双手抱膝,脸上滑过一阵温热的泪。这些年,他曾无数次地想去见一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继母的一席话,却让他的脸上发烧,心中发烫。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亵渎继母对自己这份超脱血缘的母爱。
他决定余生都要好好对待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这个女人。但是,梅朵的换亲,让他陷入了黑暗的漩涡里。
继母对桑吉说:“桑吉,我的好儿子,我知道你心中有梅朵,梅朵是一位好姑娘,我和你父亲也很喜欢她。我们想来想去,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你。那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于是,第二天,桑吉离开了梅里村,踏上了去仙镇的路。仙镇离梅里村500公里远。桑吉走了3个小时步行到镇里,再坐上客车,中间倒了三次客车,又步行了100公里,才赶到仙镇。
桑吉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梅里。第一次看见穿梭在道路上,不同形状的小汽车;第一次看到那些不穿藏服的汉民;第一次听到除了藏语以外的叫作汉语的语言。
他的眼中是一个梦幻般的世外桃源。可他的心中却只顾着早日回到贡嘎山下。他一路打探,一路寻找。
他走在仙镇中,那一条条被路人踩得有些发亮的光滑的路面上,眼睛不停地扫视着两侧商铺上面的牌匾。
他来到一个名叫“藏民小屋”的商铺前,在门口来回徘徊着。突然,一个身穿藏服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说:“小伙子,进来喝碗酥油茶吧!”
他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了商铺。商铺里,有几张简单的木质桌椅。在一个炉子上,放着一个铁茶壶。炉中的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的功夫,茶壶就吱吱作响,桑吉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来自酥油茶的浓郁气香。
“来,先暖暖身子。”男人给桑吉倒了一碗酥油茶。
桑吉看着这个陌生男人,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男人一脸慈祥地望着桑吉,示意他先喝了眼前这碗酥油茶。
“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儿吧?”男人盯着桑吉的脸,若有所思地说。
“嗯。”桑吉点了点头。
“你是桑吉吧?”男人喝了一口酥油茶,平淡地说。
“咳,咳,咳~”桑吉被还没来得急下咽的酥油茶呛得直咳嗽。
“你长得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男人继续看着桑吉的脸说。
桑吉看到眼前这个男人,有着藏民所特有的红润脸庞,或深或浅的皱纹已悄然爬上了他的眼角。桑吉看见他深邃的眸中,竟闪烁起晶莹的泪光。
“你不要埋怨你母亲。她也有她的难处。当初,她离开你,不是因为她贪图荣华富贵。而是,因为,因为。”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别过脸,但桑吉还是看到了他用手在眼角抹了一把。
“因为,因为,她得了肺癌。她不想连累你和你父亲。所以,她才和我来到这儿。”男人再一次别过了脸。
“我母亲,我母亲,她。”桑吉脑袋嗡了一声。他一直认为母亲是因为爱慕虚荣,贪图享乐才离开的家。这才应该是事情的真相啊!
桑吉想到母亲是因为病痛才离开了她爱的儿子,雪山,还有家。他的心像一块被扔在铁板上烘烤的肉片,嘶拉拉的作响。
“她在你三岁那年,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陪她在这儿度过了她人生中的最后时光。前三年,我都会陪着她回去看看贡嘎雪山,还有不懂事的你。”男人起身,往炉中添了添柴火,炉中即将要熄灭的火,又重新烧了起来。
桑吉想到儿时,有一个陌生女人总把他抱在怀里,往他的小嘴里,喂着他爱吃的奶片。他想回忆女人的模样,可女人的相貌却像时间一样久远而模糊。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钱夹。他从里面的夹层中,拿出一找相片,递给桑吉。桑吉伸出右手,接过相片。
他看到了熟悉的贡嘎雪山,还有与他一样有着弯弯眸子,坚挺鼻梁的陌生女人。
她正一脸慈祥地低头望向怀中那个两岁大的孩子。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竟是小时候的自己。
桑吉心头一紧,湿润了眼眶。他用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擦着相片中那个女人低头的侧脸。
“桑吉,我爱你的母亲。这里有我们共同的回忆,所以,我才一直独守着这家店铺。你母亲临走时,放心不下你。我对她说,这家店铺以后的主人就是你的儿子,你放心吧!”男人再一次红了眼睛。
“桑吉,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男人将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放在了桑吉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桑吉的手背三下。
“这个世界总是和我想得不一样。母亲原来不是因为贪图虚荣,而是因为不想连累我们才离开。如今,梅朵却因为哥哥的聘礼,要嫁给别的男人。”
男人说:“桑吉,你记住,真正的爱永远在我们心中。如果你爱梅朵,如果梅朵爱你,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在一起。”
当天,男人给了桑吉一笔钱。桑吉临行时,男人边挥手边对他说:“桑吉,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桑吉心急如焚,真希望自己的后背生出一对翅膀,这样,他就可以飞回梅里,飞到心爱的梅朵身旁。
桑吉一刻都不敢耽搁,一路辗转后,他来到离家100公里远的一家牦牛厂,用男人给的钱挑了十头健硕的黑牦牛,徒步走了一天一夜才走到梅朵家。
可他心爱的姑娘此时却已不知了去向。桑吉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高举着火把,冲在人群的最前面。
他知道梅朵怕黑,他要尽快找到心爱的姑娘。他时跑时停,像一匹寻找猎物的狼一样。很快,村民就被他甩在了身后。
他一边奔跑,一边大喊着梅朵的名字,嘹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夜空。最后,他在绿色的草海子旁,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梅朵,她像一个婴儿蜷缩在母亲子宫里那样,正躺在冰冷的大石头上。
梅朵的小脸,在月光下,是那样的苍白。桑吉迅速脱下衣服,盖在梅朵身上。然后,一把紧紧将她揽入怀中,用双手不停地摩擦着她的双臂,用手在嘴边呼着哈气,再放在梅朵冰凉的脸上。
“梅朵,梅朵,梅朵……”桑吉像一个卡了带的复读机一样,他绝不允许死神带走他唯一心爱的姑娘。
“桑吉哥哥。”梅朵睁开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但是,很快眼里又失去了光芒。
“梅朵,我们一起回家。梅朵,贡嘎神山一定会保佑我们的。”桑吉边说边抱起梅朵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