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市医院的外科李主任做为医院里招牌级的老医生,刚刚为政府某领导成功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这台手术无疑为他即将到来的退休增光添彩。他是患者口中的神医,经他手的大小手术,数不胜数,几乎零失误;他是同事眼中值得信赖的老师,人人对他的人品和学识赞善有加;他是院长的心头肉,自从20年前他成为本市第一名成功做搭桥手术的医生而名声大振后,为医院带来了很多慕名而来的患者和家属包里的钱。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被众人捧上神台的专家学者,是曾经游走在山村里的赤脚医生,真实的学历是初中毕业,身上还背负着一条人命。
02
80年代初期的李主任,李国强,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村里的人都叫他二柱。因为他爷爷、他爹都会一点看头疼脑热、跌打扭伤的本事,他们家人在村里备受尊重。二柱初中毕业那天,他爹决定把衣钵传授给他。从此,二柱便和他爹游走在各村道路上。跑了两年后,那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壮实黝黑的青年。医术上,他不仅把家里祖传的抓草药的本事学到手,还一得空就抱着别人帮忙从县里买的西医书研究。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二柱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在那个走出门随便遇到一个人都能攀亲戚的大山里,二柱也算是名声在外。
1983年镇上成立卫生院,二柱凭借自己的初中文凭和两年行医积累下的经验,成功考入卫生院,从一个半农半医的赤脚医生摇身一变成了有组织的专业从医人士。“二柱,爹今天高兴啊,虽说你爷爷和我帮人家看病,但说到底还是个赤脚医生,如今你成了真正的医生,我是真高兴。”他爹在二柱去卫生院的前一晚的饭桌上,有些激动,那满是皱纹的眼角,有眼泪渗出。
“爹,我去了卫生院会好好干,不给你和爷爷丢人。”二柱的声音有些颤抖。
二柱和另一个一起考入的赤脚医生被安排到县里卫生学校进修,三个月后,二柱的学历变成了中专,再没人再叫他二柱,此刻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李医生。在卫生院待了三年,二柱看过的病人,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但是,所有病人都记得那个年纪不大,但医术很好的年轻李医生。二柱还和卫生院的最漂亮的护士郑小红确定了恋爱关系,一切顺风顺水。正当谈婚论嫁时,被一纸红头文件叫停了。
国家为了提高农村医疗水平,这个小小的卫生院升级为当地的镇医院,级别仅次于县医院。不光像以前一样看一些小病小痛,打针吃药,还得成立手术室。作为院里的先进,二柱毫无意外的当选为进修人员。“李医生,你放心去医学院进修,我等你。”小红看二柱整晚欲言又止,主动帮他说出口。二柱看着月光下两眼泛着波光的小红,内心充满感激和不舍,“我一定会不辜负你的期望,进修回来给你一个美满的家庭。”两个年轻人在柳树下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03
两年后,医院扩建完成,二柱也学成归来,学历变成了大学本科,22岁的他俨然一副成熟男人的模样,他成为了这个小镇上第一个可以在人身上动刀的外科医生。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二柱和小红从美梦中吵醒。
“谁啊?!”
“李医生,我是小张,来了个急诊病人,你快跟我去看看。”
“好,我马上去。”二柱从大红喜被中钻出来,边穿衣服边对小红说“我去看看就回来,才3点,你继续睡。”
宿舍楼到急诊室就2分钟的距离,急诊室里斑驳的木椅上躺着一个嘴唇发白,满头大汗的中年女人。中年男人看到李医生走进来,连忙从椅子旁跑过去抓着他的手说“李医生,快给我媳妇看看,晚饭前就说肚子疼,饭都没吃就去睡了。半夜了不止疼,还吐,我摸着身上还有些发热。”
“小张,体温多少度?”
“37.5。”二柱给病人做了些常规检查后,判断为急性胆囊炎,需要手术。“小张,先给她输消炎药,明早上上班后手术。我去准备下。”虽然进修的时候,上过解剖课,对人体构造已经烂熟于心。也去其他医院见习过,但这毕竟是第一次独自在活人身上动刀,不知不觉手心已经蒙上了一层薄汗。
二柱上楼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在桌前翻看在医学院的学习笔记,在纸上写下注意事项,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手术流程。桌上的钟滴滴答答走着,窗外的天空从黑色变成深蓝色再到浅蓝。“先吃点东西,小张说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小红端着一饭盒稀饭和两个馒头进来。“嗯,好。”二柱抬头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八点了。“我在手术室外等你。”小红在二柱出门前,抓住他的手说。三个小时后手术顺利完成。手术室外迎接他的,不止有家属、小红还有院长。这是手术室成立以后的第一台手术,它的成功,对二柱和医院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二柱行医生涯中有两台手术,他是一生无法忘记的,都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手术,而是两台小手术,发生在同一个手术台上。这是第一台,时至今日二柱也无法忘记,当时的成就感和自豪感。5年后的另一台手术,给二柱带来的内疚感和自责感,他同样无法从心里抹去。
04
二十七岁的二柱已经成了院里的主任,小红也理所当然的当上了护士长,儿子活泼可爱。是医院里、小镇上,人人都尊敬、羡慕的家庭。
“这雨怎么下得那么大,白天还是大太阳。”小红被雨点砸在窗户上的乒乓声吵醒,她转身给儿子盖了盖被子。山里7月的天气,下起雨来,也得把被子裹严实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吵得小红再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突然想起来,吃过晚饭去值夜班的二柱只穿了一件短袖,值班室也只有一床薄毯子。她从床上起来,从箱子里拿了一床棉被,打着伞走向值班室。走到大门口,看到护士值班室桌前没有人,“灵芝这死丫头,又跑到哪里睡觉去了。”小红拿着棉被上楼,看着医生值班室还亮着灯,心想二柱肯定又在准备明下午的阑尾手术。然而,她在办公室里没有看到本应坐在桌前认真准备的二柱。小红心里有些不安,这么大的雨,他能到哪里去。她转身走出来,隐约听到走廊尽头那间给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准备的专用病房有声音传出。她回到值班室,从墙上取下病房钥匙,一步一步朝尽头走过去,另一只握成拳头的手,指甲仿佛都嵌进肉里了,耳边传来之前从未放在心里的两个小护士之间的窃窃私语。
她打开门,拉开灯。病床上两具一丝不挂的肉体,比刚打开的日光灯还刺眼。六目相对,四只惊恐,两只激愤。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眼泪从小红眼眶中喷涌而出的一瞬间,床上的两人才想起来抓遮羞布。小红转身,重重的关上那扇门,仿佛门里所有的丑陋,会随着“砰”的一声裂成碎片。小红行尸走肉般走在暴雨里,任由雨水从头上浇下来。
“院长,昨晚我来给李主任送棉被,发现值班护士灵芝不在岗,而是在隔壁的休息室睡觉,根本就是玩忽职守,把三番五次强调的事情当做耳旁风。请求院里给予处分。”
“你想怎么处分?”院长抬起头来问小红。
“归根结底说来,还是太年轻不懂事,把她调到村卫生所锻炼两年,看她表现再说吧。”小红经过一夜的挣扎和权衡后,第二天一大早来到院长办公室,用不在岗这个罪名,把灵芝调到乡下。她没有建议医院开除灵芝已经算仁至义尽,她也料定灵芝不敢把事情捅破,一个镇就那么大的地方,就算她自己不要脸也要顾及父母的脸面。她也赌二柱不会因为灵芝搭上自己的前途、脸面和家庭。
“我再考虑一下。”
“好,那我先去忙了,院长。”
在楼梯口遇到正要下楼的二柱,二柱楞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羞愧,他后半夜一直坐在办公室,没脸回去面对小红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小红却轻飘飘的说“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还有手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听说灵芝昨晚上值班偷懒,被护士长抓到,要被调到村卫生所去。”“不会吧?!”下午二柱走进手术室,听到正在准备手术的两个护士正在讨论。看他进来,两个人立马闭嘴了。“又在嚼舌根,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两个护士从没见过李主任发那么大火,吓得直点头。“东西准备好,就去把病人推进来!”
手术完成后的二柱回到家想对昨晚的事情表示歉意,小红说“你要真心道歉,申请调县医院吧,儿子也快上学了,县里条件好一点。”“好!”此刻的二柱,没有办法再用镇上离家近,方便照顾父母,来推辞小红。至于病房里那件郑小红觉得恶心,李二柱觉得羞愧的事情,从此以后谁也没再提起。
05
半个月后,那天做阑尾手术的婆婆,因为腹痛高烧再一次来医院。“李主任,我妈昨天又开始说肚子疼,还发烧,伤口也还红肿,这是回事?”“别着急,我看看。”一系列的检查后,二柱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胆囊有些发炎,先输液消炎,消不下来我们再说。”二柱把病人和家属打发走以后,开始回忆那天的手术,心思缥缈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护士清点器械。他把当班的两个护士叫进办公室“7月20号下午的阑尾手术,器械、纱布清点清楚没有?”
“都清点了啊,应该是够的吧?!”
“应该?!今天病人又来医院了,根据病人的情况,很大可能是因为术后吸血纱布留在体内引起的感染。”
“那怎么办?李主任?”两个护士小脸发白,怔怔的看着他。
“出去吧,出去吧!”二柱朝她们两人摆手。
李二柱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非常不熟练的点燃后,放进嘴里吸了一口,被呛得不断咳嗽。这是他第二次抽这包烟,第一次是那个暴雨滂沱被捉奸在床后的夜晚。
他在桌前坐了很久后,慢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开门朝院长的办公室走去。
谁也不想为此丢了饭碗,医院也不想为此赔偿。三天后,二柱和两个当班护士,以胆囊炎为由再一次剖开了婆婆的腹部,纱布已经腐烂,恶臭难闻。他将纱布取出和把受到感染的部分切除,但是其他看不到的地方是否受到感染,谁也不知道。
这是二柱第一次庆幸这个乡镇的人如此无知,用些简单的手段就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半年后,在二柱调往县医院没多久,老婆婆去世了。没有人可以证明,她的死与二柱有关系,就算家属有过怀疑,也没有证据。而且这是全镇最权威的主任,没有谁会相信家属莫须有的怀疑。大家都相信,她是因为年纪大了,连做两个手术,身体受不住。
或许这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好人、坏人,大多数人游走于两者之间。正如此刻退休宴上,正在慷慨激扬的诉说着自己一生奋斗史的李二柱。他拥有精湛的医术、美满的家庭;他是患者的希望、后辈的榜样、业界的权威。但,二十七岁那年,发生在小镇上的医疗事故和那个叫灵芝姑娘,是无论何等光芒都掩盖不了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