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
曾经在处里无限风光和受人瞩目的高新刚,如今被流放似地下放到水库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不用怎么留心就能感觉到周围人们,特别是几个年轻人的幸灾乐祸。看到还有比自己遭遇更惨的,自身的境遇好像就得到了改善似的,心里相对会舒坦些。这是正常人基本的心理反应。高新刚清楚这一点,他也无可怨尤。
水库的工作是单调枯燥的。每天要定时定点地查看水位标尺,记录上游来水和下泄的流量,调整大闸的开启高度,每隔几小时,向处里工程科报告水文气象等数据;汛期的时候,还得日夜轮班,守候在电话机旁,随时听从处里有时甚至是厅里的指挥和调遣。
生活也是整齐划一的,大家都吃食堂。食堂的饭菜缺油少肉,勉强能够下咽。那对新分来的大学生,女的很能干,时常地上山去采挖地皮菜,一种长得像蕨菜,但实际是类似于蘑菇和木耳的菌类植物,弄回来焯水凉拌,改善一下大伙儿的口味。大家的住处都很宽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平房带着小院。想热闹的话,可以凑在一起打打牌,也不过是争上游、双抠之类;要想独自清静,可以关起门来,卸下防备,或是看一本侦探、武打、言情的小说,或是干脆呆坐在院子里,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月亮和深邃天幕中闪烁的星光,凝固了思想,冻结了意识,呼吸着山谷间清冷的空气,感受生命与时光在一点一点地走开,远去。
住到水库快一个月了,天气越来越凉,气候已经到了晚秋时节。新疆的天气,特别是在北疆,一年四季似乎只有秋冬,而没有春夏。每年的七、八、九三个月是最好的季节,瓜果蔬菜大量上市,气温也干爽宜人。虽说是“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中午是骄阳似火,晚间却又凉风习习;暴晒的白天,只要有一片树荫就能找到凉爽;闷热的傍晚,也必须盖上被单防止半夜的凉寒。从中秋节过后到来年的五一节期间,是整个漫长的冬季,过了五一劳动节,有些背阴地方的冰雪才完全消融。一般意义上的春季只在三、四月间短暂地冒了一下头就赶场似地嗖地一下跑没了踪影。夏天也没给人什么深刻的印象,天气忽然之间就热了起来。各样水果,西瓜、哈密瓜,桃子、杏子、李子,葡萄、石榴、无花果,踩着收获的节拍纷纷在大街小巷的摊位上抛头露面;馕坑和烤肉摊的热度不仅没有减弱,反而随着气温的一天天上升变得越发红火。
周围的一切让高新刚觉得索然无味,提不起丝毫兴致。他既不想掩饰自己的不满和怨恨,伪装着高兴给上级领导的操纵提供正当性,又不屑于获取周围这些小人物的同情和怜悯。他摆出一副木讷、无关痛痒的表情,很少言语,有意地放慢速度,关闭起所有感知的大门,钝化器官的敏锐度,从而避免受到进一步的刺激和伤害。
王艳有一天晚饭后,借着还钱的由头来找他,试探着有无开启他俩之间新关系的可能。
高新刚与小梅之间几乎已断了联系。高新刚没有传呼机,水库只有一部程控电话机,在所长的办公室里。平常能接触到的都是那种老式手摇的内部电话,无法与处部以外的世界沟通。水库与处部的交通要搭顺风车,因此很不确定。而且高新刚每个星期都要回家看望父母,没有了与小梅见面的机会。
高新刚对小梅的热情已经渐渐地冷却了下来。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从容地分析总结自己的所作所为,反思自己的动机和对小梅的感情的深厚程度。他找不出对小梅有所谓依恋的感觉,更谈不上会时不时翻腾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黏黏糊糊、意乱心慌的滋味;他与小梅总是隔着一层薄膜似的若即若离,仿佛数学上的极限一样,可以无限接近但永远不能交会。
小梅在高新刚的心中已经渐行渐远,他也任由眼前这种地域和通讯手段的隔离而使两个人更加疏远。他幻想着小梅有一天会来水库探视他,两个人在这空旷的山野,远离沉重的家庭背景和邻里八方的闲言碎语,真诚地、无拘无束地谈笑;即便是对一个微小的事物展开严肃的争论,或是相伴着坐在草坡上,静静地欣赏远方的风景,分享片刻属于两个人的宁静。这样的画面萦绕在高新刚的脑海间,挥之不去,让他日复一日地更加伤感和落寞。
王艳的到访,还有她眼角间散发出的幽怨的眼神,分外刺痛了高新刚的神经。高新刚没有接过王艳还回来的钞票,一面说“等下次吧,你先用着”,一面匆忙地打发王艳离开。他不想接受王艳的慰问,更不愿意给王艳任何的希望。他高新刚是要强的人,在得意风光的时候,已经拒绝了一个女孩子的主动示爱;在倒霉落难时,他更不会象抓救命稻草似的乞求一个女孩子的可怜。他高新刚诚然不是一个物质上的富人,他打死也不愿做一个精神上的乞丐。
高新刚决定回家里清静几天,在水库这样的局面,貌似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处处是人们掩饰不住的冷眼和讪笑,他受够了小人物们的嫉妒和排挤,更难以忍受有权势混蛋们的蛮横和卑劣。作恶的肆无忌惮,不仅要将他们欺压的对象打翻在地,还要踩上几脚,吐上几口唾沫,甚至妄想着彻底地抹去这些人在人世间存留的痕迹;他们不相信有鬼神,不相信还有死后的世界;即使他们相信有所谓的阴间,天堂和地狱,那也是为他们施暴的对象准备的,而不是为他们自己。
高新刚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的无助和悲凉。在人生中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积攒的愤怒和悔恨需要找一个发泄的对象:他要找一个沙袋,用他的拳头结结实实地锤击一万次,直打得它皮开肉绽,直到那最终的一击让它瞬间开膛破肚,肝脑涂地;他要找一把匕首,让所有道路上的障碍,在他凶猛的一刺之下,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高新刚一遍一遍在头脑中演习着他报复的计划,一个一个的筛选过滤他要复仇的目标:从那个可恶的新来的处长,那个占据他位置的家伙,一直到现在可能已经存在的情敌,向小梅献殷勤的楞头小子们,还有那些有事没事在王艳身旁打转的赖皮混混们,他把这些现实的和潜在的目标都筛了一遍,又觉得所有这些目标都根本不配做他的靶标,以可能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去向他们索取赔偿、伸张正义,让他们为自己都未必清楚的曾经对他的伤害而付出代价,这只能是高新刚自己的一厢情愿。他最终意识到自己既缺乏明确的目标,也没有相应的理论支持和行动手段,他更缺乏不顾一切地蛮干的勇气。满腔的怨气和不平渐渐地消散于无形,就像一个瘪瘪的泄了气的自行车胎,纠缠在一滩烂泥中,就是还有一肚子的脾气又有什么用呢?
毫无头绪地在家里歇了一个星期后,高新刚无精打采地又在星期一的早上赶到了处部,等着找个顺道的车去水库上班。政工科的人传过处领导的话来,说要给高新刚计旷工,还要通报批评,行文内容正在拟定中。高新刚一听,一股怒火腾地冒了出来,他冲进一楼司机班,找人要了一支笔,抓过桌上的日历撕下一页,草草地写下了“辞职报告”四个字,接着一句“我申请辞去现在的工作”,签上姓名和年月日。写完这个便条一样的辞职报告,高新刚急火火地冲上二楼书记的办公室,连门都没有敲就闯了进去,甩下一句“这是我的辞职报告”,将那张纸片扔到书记的面前,然后就头也不回地下楼,直奔公共汽车站,坐上车就回了家。
高新刚辞职了。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选择了离开,这个给他提供生计和工作岗位的小城市,这个让他曾经对爱情和随后的婚姻家庭充满希望和憧憬的地方,别了。
“别了,我的童年”,高新刚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尽管已经过了二十四岁,高新刚才认识到自己从童年走入了青年,不再是那个需要父母或别人为自己挡风遮雨,为自己的需要哭闹着向世界伸手的孩童,他必须要开辟自己的天地,找寻自己的生活道路,完成自己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