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
第一章：夙愿
（一）求你，别走
已经将近深夜，画室的灯还亮着，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往常最奋斗的青年也都回到自己的床上休息，驱赶整日的困倦。我哗啦哗啦的涮着画笔，继续调着缤纷的色彩颜料，打了个哈欠，随着眼泪的涌出，调色盘上的色彩变得模糊而绚烂。不幸的是，不小心一笔甩到画面上，慌忙的去涮笔，又打翻了水桶。拿起画笔直接蘸着颜料往上画，像是泄愤，心想反正不是作业。结果涂了厚厚的一层，看着更是不舒服，索性撕掉了。遭天谴的，颜料蹭衣服上了……
心情真的是糟透了，心想这么晚了爸爸也没来接，干脆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画吧。拿起拖把拖地，电话一阵震动。老妈大着嗓门儿说收拾东西等着来接。我顺口一说不回去了。迎来一句暴怒：死在那里啊，赶紧收拾东西，等着。
哎，果不其然，倒霉都是相关联的，就像是母子连心那般，我感受到了今天家里好像不太对。总之，一路上老爸没说话。
回到家里，气氛凝重，父母一言不语。我放下书包问发生了什么，老妈只回我一句“没你的事儿，睡觉去！”
我走进我的小屋子，轻轻的关上门，心紧绷绷的，总觉得有事情会发生。书包来不及放下，连呼吸都觉得小心翼翼，想寻找一些为何心慌的答案。听到砰的一声，你们关紧你们的房门。而我的心像是扣上了一道枷锁，任凭我怎么打也打不开。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凝重的气氛让我察觉到他们对我有所隐瞒。
好奇心折磨着我，家里卫生间离父母说话的房间更近一些。我悄悄走进卫生间，耳朵贴在门上，想要听得清楚些。
“现在谁也不能怪，谁让你和你那哥几个抽烟来着！”隐约中听见妈的声音已经嘶哑。
“哎呀，你就别说了！都够烦的了。先睡觉吧，明天再解决。”回应着的是父亲不耐烦的声音。
“解决？咋解决？告诉你，反正咱家没钱!”
如我所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涉及到了钱。又是钱，哎……还是钱，多么肮脏又现实的东西…夜已深，已经不是深夜。苍老的钟早就敲过了12下，向世界道过了晚安。
妈走出房间，吓得我心很慌，厕所关着门，我弓着身子屏住呼吸没敢出声。妈并不知道我在厕所。她拿起盆里湿漉漉的衣服，是我的，妈妈给买的那件粉色唐老鸭卫衣，从厕所能够看得见外面，我隔着厕所门看母亲，她揉搓着衣服的时候还不停的抬着胳膊。我知道，她一定在抽噎着擦眼泪。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为母亲送上一些纸巾，希望能够用我微不足道的关心温暖到她，但或许我的温度不足以熔化她那颗受了伤的心吧。
抬胳膊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直到我听见了哽咽声。我把手轻按在厕所内壁，想要安抚母亲，却不敢发出声音。我想我不能够看着妈这般伤心，无论如何我要去安抚。
刚要出去，爸出来了，手中还夹着烟。
“拿钱吧，不就20万么，然后再挣。”爸说，口气中带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有些冷嘲热讽。
20万……对于我家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吧。
“滚!20万，你能一下挣回来吗?别废话，大不了我去坐牢，你照顾小雪，你是个男的，能成为她的依靠。”
这句话说得竟然这般自然，像是背好的演讲稿，就那般熟练的说出来。即使是演讲，或许也会因为紧张也会断断续续。在她的脑海中一定反复的排练了很多次了吧……
坐牢，这两个字在我心中循环播放着。听到20万已经足以让我大失所措，然而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要坐牢，妈犯法了吗?我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我拉开厕所门，吓得父母一惊。不是被我的出现而吓，而是我知道了某个秘密，妈可能会去坐牢的秘密。各自隐藏着心中想说出的话。
“你咋还没睡觉?”妈侧着身子急忙擦了眼泪，问我。我忍住眼泪说上厕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熏味。爸背过身去，逃避我质问的眼神。心底中我在质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妈要坐牢，为什么要花20万，到底怎么了。
“妈，你眼睛好红啊，进洗衣液了吗？”我故意自然地朝水池的方向看，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心中真的很希望他们可以告诉我这一切。
她揉揉眼睛，眼泪其实还在涌，我看得见。
“最近休息不好，总是这样。”她抹去眼角残留的的泪。那种强颜欢笑看得我很心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揭穿他们，因为我知道了妈竟要去坐牢，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要离开我过另一种生活，另一种，残酷的生活。至少我要知道原因……但是妈不肯告诉我一定有她的原因吧，她不是明知道我很依赖她的吗?怕我少了这个依赖后的生活吗?
“哦，那我睡觉去了啊……衣服别洗了，休息不好就赶紧睡吧，晚安。”我的心有一些凉，是啊，本来就是要瞒着我的事情，我怎么可以期盼着她告诉我，真是天真。
“小雪……”我才刚刚走了几步，没来得及进屋子，妈叫住了我。我想她是不是要告诉我了。
当期盼已久的真相准备大白时，本就打开的强烈的好奇心的大门却被自己封闭了，我不再想知道真相了。是因为心底中隐藏了一份情感。是害怕吗，怕自己接受不了吗，怕它是真的吗?
哎，是吧。不然还有什么理由让我这么畏惧结果。面对吧，别再自欺欺人了。我转过身用沉默表示了我的疑问。
“如果我去南方生活了，你和你爸生活…没问题吧？”她的话语中有一些迟疑。她的眼神中是什么，我看不懂，有点像祈求。祈求什么啊，我原谅她将离开吗。
南方？呵！您当自己是个演员吗，演得可一点都不假！你是期待我说不要?还是我说没关系，我能照顾好自己？没错，我能照顾好自己，那您就舍得抛下我？哎，算了，妈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没猜到她会用这种方式询问我。我若说不行，家里必然接受不了20万的巨款压力，然而又更不想妈离开我去坐牢。我怕我说没问题，第二天一醒来，连和妈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想那时候，我一定不想看着她离开。我那么爱她，她那么爱我。
“啊?不知道。很久吗?”我耸耸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明明听见了的啊，为什么要装不知道啊。妈说可能有一段时间。我们沉默着。
我和我爸都不会做饭……我眼神瞟向爸。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想法，我脑子里已经空白了，吃什么根本不重要。我只是想给妈能够留下来找一个合适的借口。
妈说姥和姥爷会来照顾我。呵，想得已经很周全了，真的要离开我了吧。但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我还是无从得知。
我留下父母站在那里回到屋里，锁上了门。既然打听不出什么，也不想打听了，我怕再有什么惊骇的事情让我知道。我窝在床角眼泪啪啦啪啦的向下流。眼泪这么汹涌具体为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抑制不住的流泪，整个身体都在抽搐，却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我张着嘴巴，大口的呼吸，抬着头眼睛不停地扫着天花板，为了不让泪流下，这也是一个好办法。我用劲全力去控制。
头脑中回荡着妈妈那句：大不了我去坐牢，你照顾小雪，你是男的，能成为她的依靠。
能成为她的依靠……那么您的依靠呢？
我的依靠。你呢，就不能吗？你个傻妈妈啊，你才是我生命中的依靠啊。就因为你是妈妈，就因为你没有一个稳定的职位，所以才不能够照顾我吗，因为爸爸有一份稳定工作，才可以吗？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女孩，忘记了我需要更多的来自你的爱吗?你也忘记了我可以为你放弃一切吗。如果你能安好，不上学又怎样……即使我正值花样年华。
妈，别离开我，好吗?
我颤抖着手打开门，站在父母面前时，还在抽噎。面面相觑之时，眼泪更加的汹涌。我的心中住着一个小孩，而那个小孩哭泣得像丢了父母般绝望。的确，一个即将丢失了妈妈的小孩……
“妈，咱家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吧……”我几近恳求的眼神。是啊，的确是恳求。我想即使我不念大学了，放弃走艺考的路，我现在就去打工，去赚钱，可以吗？求求你，别离开我。别不要我。求你，别走。
高二的我仍不懂得梦想有多重要，只认为我是为了家人而活，家人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一个听话的没有主见的孩子。
妈是我的信仰。
爸是我的使命。
家是我的避风港。如果我放弃梦想可以挽救家人的话，我会抛弃一切。
大人们依旧沉默着。
“没你什么事，赶紧学习去得了……”爸给我往屋子里推，我躲开，我极少和爸发脾气，是因为爱，也因为内心怀揣着一种报答之感的原因吧……因为不是血缘关系，又因为太爱……这种真诚的父爱，胜过血缘。
“爸，妈……瞒不了的，你们能瞒我一辈子吗……妈为什么要去坐牢？”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几乎像是坏了阀门的水龙头般，唰的涌下来。我的直接打破了彼此心中的压力，终于没有秘密了。但是迎来的是更大的压力，那就是……问题成为了不可避免的事实，该如何解决。
“雪，别问了，你爸和你大爷前几天给你爷扫墓的时候抽烟了，把人家山给烧了。人家要赔钱……咱家上哪弄那么多……”我很后悔就这样打破了沉默，看到妈强忍着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流了下来。答案像是赛跑的运动员，终于冲到了终点，这句话也像是终于说出了口，既轻松又沉重。
“所以你去坐牢。”我打断了妈，并没有用多大的音量，只是感觉心里有一丝类似宁静的声音，有点像失望，也有点像绝望。钱这个字眼在我心里是最肮脏的，也是让我麻木的东西。我听不下去。我没再说什么，沉默着回到床上，抽噎着睡过去。
嗯，咱家没钱，所以你要抛弃我去坐牢。这算不算是伟大，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舍弃了陪伴，为了让我更好的成长。
有些细节很让人心疼，即使眼泪模糊了双眼，我依然记得她的泪，也感受得到我脸颊上温热的泪，听得见父亲焦虑的喘息。
真相来临后会有千万种反应，现在我也知道了，我选择的方式是沉默。心中应该早已经怀揣着答案的吧，只不过没有承认罢了…
生活总是要继续，只是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
吃晚饭的时候我总是在说话，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情，说说画室的生活，说说美术老师再次表扬我的用功。妈妈表扬我让我继续努力，爸也鼓励我，让我加油别骄傲。我认真的听他们说话并且尽可能的去答应并完成他们想要我达到的要求。唯独害怕他们说出让我靠自己努力的话语，如果说是让我单纯的靠自己打拼，我不害怕；我怕，我怕我打拼的缘由是因为失去了你而期待见你时得到你的夸奖……
持续很长时间，我在画室的生活很压抑。画画依旧很刻苦，进步很快，然而朋友却没有之前多了。很多时候只是单纯的画画，脑子里却是空白的。不疯魔不成活的感觉像是毒品一样，让人产生幻觉忘记心中的伤痛，让我忘记回家，让我忘记你将离开我……也因此，每一次最害怕又最期盼的时间就是回家，害怕你离开，却期盼多见你几眼……
和时间玩躲猫猫总是会失败的，因为时间本身就是游戏规则。即便我赢了，它也会玩儿赖。我对时间说，我乖乖的，好好画画努力学习，妈妈一定不会走。小时候妈妈不是也总是承诺我吗，只要我乖乖的妈妈就不会扔掉我。但是，你怎么玩儿赖啊。再给我多些时间，一定是我还不够努力。时间啊……
放学后我坐在爸的车上问爸，有没有其他方式能够挽救这件事情，别让妈走……爸没回答我。
“赔钱呗，你妈妈非不让，说这钱要给你念大学。你好好学习吧，对得起这笔钱。”他边开车边和我说，等红灯时，点了一支烟。我讨厌烟熏味，它呛得我想流眼泪。而我不想这时候流眼泪。
我没说出我不想念了这种话，因为我知道父母的想法，至少我知道母亲的想法，她一定要我幸福，让我活得有志气，能够让她感到骄傲。我也知道为什么母亲一定坚持要去坐牢的原因……
爱不能贪婪。你不能永远的在我身边，那个人不能永久的奉献爱，即使有回报，那也不能……
没什么能够再阻挡我的心痛，我咬牙忍住泪，像是心口插了刀子，泪顺着伤口流进心里，让我绷紧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如同一个模型。
爸去擦车，让我先上楼。
或许是给我个机会告别吗……有什么要说的吗，或许是我想多了。
房间整整齐齐，每件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墙壁能擦亮的地方也全都擦得光亮。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景象，不是因为喜欢凌乱，是怕这是道别前的辉煌。你是否要离开了……
“妈，怎么收拾得这么干净啊？”我踮着脚走进屋里，舍不得踩这崭新的地板。
“太埋汰了，收拾收拾。”她用浓重的东北腔回答我。
妈没抬头看我。也许是不敢看我，你没告诉我你要离开啊，你说的是如果你走了，你没说你真的会走啊……我并不知道妈妈马上就要离开。
世界真安静，像静止一般。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听见心脏的跳动声，听见了生命的齿轮旋转的声音，听见了重要的东西的破碎声，听见了你即将留下爱，离开的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