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蔡丽萍诗歌的禅学语境
有一年的深秋,夜里十一点左右,我接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来电,寒暄之后,电话那头问:老朋友,你觉得生命的到底有什么意义?
窗外传来唏唏簌簌的落叶声,如此重大的话题在秋夜似乎充满某些隐喻,一如此时月光照在脸庞,一半是朦胧,另一半是深邃。
生命意义问题,让我想起基督教的教义和故事,人生从第一天开始就是关于一场罪恶的救赎,好像整个人生就是苦难的祭祀过程(虽然我父亲是教徒,这种原罪救赎理论让我觉得暗藏邪见);我又想起现代印度性灵大师奥修,提倡把人生过成一个“欢乐的庆典”。他在全球试验了很多“静心社区”,用“静心”推动人们回归自己的本来面目,获得“静心的狂喜”,这些与茶米油盐无关的说法做法很难与常人说得明白;无奈之中我调侃道:工作、吃饭、被七情六欲消耗干净、直到回归虚无,就是一直在路上的所谓人生。
后来偶然读到蔡丽萍(青蛇)的一些诗作,突然从她的文字里发现一些生命的密码,可以去解释那个秋夜电话那头的“天问”
比如,尘世的爱与高处的爱
她像
一声柔而韧的 叹息
到达我们不知道的
领地
那个人在笑
两个上翘的嘴角
高出的爱
在夜里消弭了踪迹
她把自己抹去
——青蛇《弧形》
从我们人间世的认知角度看,这是一首语言和意向都极为空灵清新的诗,其语言频率和意念流动,颇像盛唐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意境。了了几句,阐述一个爱念的升起和熄灭。
越简单的语言,越容易荷载丰富的意蕴,尤其是最后一句透露的信息,并不只是简单表达这个起心动念。
“她像一声叹息”,叹息是耳朵才能识别的感情形式,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应大千世界的“色声香味触发”六尘,产生六种片面的“识别”,这一声叹息,缘起于爱恋,却在“声音识别”中注入了哀愁。爱与哀愁也许本身就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当这个一体两面的情绪“到达我们不知道的领地”时,又会走向哪里?这个未知的领地又是什么呢?
语言在这个语境,是试图言说那些不可说的生命秘密,这种努力,是现代诗人一直想挑战的探索方向。
熟悉佛家般若(bo re)智慧者知道,我们暂时寄居在这个尘世的肉身后面,有一个冥冥不昧的灵魂体,它总是一副“湛然清净”的样子,人生能够到达的较高高度,无非进入此景,但是,进入此景的灵魂还有爱与哀愁吗?
答案是:莫有了。我们稍微演绎一点去阅读《心经》里“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后面自然可以演绎“不对不错、不爱不恨、不来不去”等浅显的道理。
所以,倒数第二段有“高处的爱,在夜里消弭了踪迹”,爱曾经升起,爱最后消弭,当灵性境界到达一个未知的境地,还有爱吗?还有叹息吗?爱消弭,因爱的缘起搭载的哀怨,当然也没有了,爱消弭,叹息也消弭。最终一切没有,“她把自己,抹去”从人间世的层面,我们仿佛听到一声风从耳过的叹息,而在青蛇的“高处”,阐释了一次我们人间最沉沦的“爱”的空无。
每一个人由爱念而产生,在爱的呵护下成长,也许在三维空间里,加上一个时间维度,这是幸福的家园?千年以来,各种艺术形式不断讴歌这一主题,令我们无限沉沦其间。果然如此吗?青蛇想要告诉人们,所谓的“爱”,只是我们到达“高处”的一个弧形,我们借助这个轨道来,也借此轨道而去。(这个弧线像不像一个星球的运行轨迹?)
去哪里,怎么去?
比如:有限的爱和无限的
你说我对你的爱不是真的
可是你不知道它有多真实
我只是一心希望 有一段时间和你待在一起可以拥着你抱着你
你姐姐说我很不好
如果可以,我真想让她知道
我只不过一心希望,有一段时间和你待在一起
可以拥着你抱着你 ……………
恐惧会慢慢远离
笑吧,别害怕
我只是一心希望,有一段时间和你待在一起
可以拥着你抱着你
来,让我悄悄告诉你
别担心,他们不会听见
我只是一心希望,有一段时间和你待在一起
可以拥着你抱着你
——青蛇《你和你姐姐》
在人间爱的问题上,“贪”和“痴”最容易作弄人生,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什么“天地竭,乃敢与君绝”,什么“千年等一回”,这些看似决绝、令人肝肠寸断的表达,跳出庐山看庐山,却又无不是因“贪痴”的迷失,带给红尘男女痛苦的事情。
对于一个勘破人生的诗者,青蛇反复呢喃“我只是一心希望,有一段时间和你待在一起,可以拥着你抱着你” ,这是非常通透的表达,比任何海誓山盟来得真实深情,真实得像我们的呼吸。作为这一个轮回的肉身,只是我们灵魂的一个暂时寄居地,所以,智者有“浮生若寄”“从此扁舟去,江海寄余生”的感悟。在有限的时间,我们所能经历的爱恨情仇,都是各种因缘与我们的见识产生的短暂感情,一切都是短暂而有限的。
正是认识到了有限的本质,有限的人间爱才是最真实的。最真实的爱情,不是骗人的“永远”,而是真诚的“有一段时间”;也许有人在表达永远的时候,真心期望的就是永远,那只是瞬间的贪欲充满自己的整个宇宙,所谓的永远,是“充满贪欲的整个宇宙”中的永远,在“高处”看来,那个“永远”也只有梦幻泡影那么大而已。
就像我们不相信任何宇宙真理一样,相信什么永恒的情绪,都是心性被蒙蔽的苦主。
在所有的人际欲望里,爱,确实具有推动人生进步的卓越价值。先知张伯伦隐居海岛,一直不与人语,当他离开海岛的时候,许诺岛上的人回答一个问题的机会,岛上的人选出了一个大家都想请教的问题:当爱发生后,我们该怎么办?
张伯伦说:“当爱发生了,就跟随爱”
这句话的潜台词也可能是,“当爱消失了,就放下”;有限的人间,我们必须接受爱的到来,也必须祝福爱的消失。承认“我只是一心希望,有一段时间和你待在一起,可以拥着你抱着你”的短暂、有起灭的、无恒久的真实性。
因为“爱之于人生、人生之于灵魂、修行之于本我”,都不过是一个比喻
爱的世界,只是一个比喻
呢啊纳
他很沉默
世界是顶好的一块黄金
我看了他很久也许太久
他终于说了一句
那就上船来吧
——青蛇《呢啊纳》
这里,由于青蛇排除了红尘滚滚里各种妄见产生的“分别心”,她已经可以整体看待这个暂时存在的世界。在她的意念里,世界就是一个完整的光明体——顶好的一块黄金,所以世界也把她看着自己的一部分、一个同路人,才发出“那就上船来吧”的指令,这是作者与世界完全圆融一体的福气。
这是一首什么船呢?
白眼泪,绿眼泪
白眼泪的声音
和绿眼泪的声音
交叠之后
彩虹被生了出来
桥上的人往下看
船——原来在那里
早就在那里了好几世了
此刻,来到这里
——青蛇《白眼泪、绿眼泪》
在藏传佛教语境里的诗歌,大概是我们这个时代忽略的比较厉害的领域,其中藏族诗人和汉族诗人的写作,有很多优秀的作品,早期的扎西达娃、后来的旺秀才丹、才旺瑙乳、年轻的邦吉梅朵都有很多好作品,汉族诗人在投入了藏文化以后,也有很多佳作,青蛇算其中一位。
绿的泪是绿度母留下来的慈悲泪水,白的泪是白度母留下来的慈悲泪水,白度母和绿度母都是观音菩萨眼泪的化身,都在执行对人间的救苦救难工作。
佛义的表达,只有比喻的路径最方便,比如这两首诗歌里都提到的“船”,等待几个世纪,一直等待觉悟的人们。在七彩光芒(彩虹)照耀下的那一首“渡船”;把迷途的人们,从此岸送到彼岸净土的渡船;在六道轮回中,把通过累世累劫的修炼,消除孽障获得清净光明心性的人们,送到自在自由天的那一艘渡船。
果真有这么一个实体的“渡船”吗?回想你在神灵面前叩头下跪的时候,你是期待自己具备神灵那样的境界,才愿意献出你的膝盖,那么你跪拜的是神灵,还是希望是神灵那样的自己呢?答案是:跪拜的是修炼成神灵那样的自己。
那么这个你跪拜的神灵,是对自己的一次比喻。
渡船,也是一个大大的比喻,彼岸净土,是一个更大大、最大大的比喻。
《金刚经.庄严净土分》说“须菩提,于意云何,菩萨庄严佛土不?不也,世尊。何以故?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个世界,并没有一艘离开了“闻、思、修、证”修行方法的渡船,渡船是一个比喻,从贪嗔痴向菩提道过渡过程的一个比喻;彼岸净土也是一个比喻,从轮回中纷纷扰扰、兜兜转转,向“无所住而生清净心”境界转移的比喻。当你在任何环境下“安住好你的心、调伏好你的心”,那个心境,就是你的彼岸净土。人生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给我们一个肉身载体,最好用于灵魂的修炼,这个时候,肉身也是一个比喻;肉身爬涉幻境、历经万象,幻境和万象成为更大的比喻。人们试图停留于这些“比喻”(又称“筏谕”)时,人们就在贪嗔痴慢疑的五毒里摸爬滚打,不得解脱。
住在高处,住于无所住的高处
车轮压过身体的瞬间
我和许多花儿见面
那些音的美
我说不出来
我像婴儿一样微笑
你们怎么猜都可以
——青蛇《在高处的静》
就有一道光来启谕
——青蛇《这是一次飞翔》
如此喜悦地赞美死亡,是大多数人比较恐惧的,而藏族诗人笔下的白骨与鲜花无别,生存与死亡同道,所以能够在第三极用第三只眼看世界。
当一个人在结束这个世界的修行后,进入下一个旅程,放弃肉身,回归本来的那个法身,才会看到这个“御光而行”的过程中(这是一次飞翔),有五彩鲜花和嘉陵频伽的妙音相送。此时的人并不是衰老和病痛的,而是喜悦地回到那个“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清净的灵魂,回到纯美的初始状态,如果非要一个比喻,那就是婴儿的状态。
就是“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的“道”的状态《道德经.第十章》,这个在道家体系的道,近似于佛家系统的“法身”——我像婴儿一样微笑。
如何来体会这个“高处”呢,翻读她的诗集《穿过骨头抚摸你》,诗人的很多诗篇都写到了“蓝” 、写到了“阳光”、写到“高处”,又来一个简单比喻:我们在阳光下仰望蓝天,似乎就能明白什么了。这个“高处”,就是“湛然清净”的本我,是我们作为人,最根本存在的高度。
相似的描述也见于《道德经》:“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简单地讲:大道“湛然似渊”,像无边的虚空存储了我们所有的秘密。湛蓝虚空的无边深渊,要说它有什么吧,又无法用色、声、香、味、触、法来形容,说他什么也没有吧,万物的一仰一息又须臾未离开过,这个灵魂或者生命的高处,就是“生命的空性”。
在这个“空性”的生命根本里,生与死,都是阶段性的暂时显现,再往根深蒂固的层面分析,我们的一切没有任何可以依靠、依赖和凭借的,每个人都是孤独到来,在世间万象的隐喻、暗示、解释里经历进步或者退步的过程,然后孤独地离开。不可相约来,也不可结伴去。
2014年我描述生命常态就是“依在无所依,住于无所住”,“生亦何欢、死亦何忧”,有这种通透的豁达,才有对生生死死各种尘缘的随喜赞叹。
这,不是一般迷失自我的人,可以驾驭的。
多年前那个朋友在电话里突然咳嗽,我问其故,才说自己说在医院怕吵着其他人,在走道里给我打电话,冷风吹来引起咳嗽。自己发现胃癌在住院期间,突然引发她反省生命意义,有了各种了然才打电话与我分享。
那次通话总结性的话语是:我发现生命的意义,就是生命本身这个存在的过程,像一朵花一样,从发芽到开花,结果或者不结果,都需要凋谢,才能进入下一个春天。恰如花不代表爱情或者喜悦一样,生命也不注定需要什么概念或者更多意义,只要存在就好、喜悦就好、经过了就好!
那一个夜晚,月满天心,神明气清。。。。。。。
青蛇同学已经修炼得如此圆融自如,她用诗文翻译了好多人生的密码,攀登到生命的阶段性高处。
第一次读到她的《高处的静》我就惊呆了,这必须多么强大的心力,勘破三界,功德圆满才能有如此境界啊。
从语言学角度看来,汉语好似专为表达佛理而存在,汉语的“形、音、义”合一的特征,尤其对应佛学的“身、语、意”三密;汉字观物取象,落地成符号,佛学也追求方便的比喻来阐释深奥的义理,方法论上的相似,令二者结合十分紧密;我们发现,藏语写作的是个翻译成汉语,没有用汉语直接去写作那么精美,这是汉语与佛理相似性特质决定了,其他介质的语言总是显得比较有距离。青蛇的作品,给我们一个较好的案例。
夏吉林2016/5/10于贵阳南明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