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的海云(小说)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一个初秋的上午。

      海云穿着裙子,背着背篓,在县城一家大商场的柜台前转来转去,目光最后落在一口红色的大皮箱上。她要将这口皮箱买下来,作为她给菊珍姐准备的嫁妆。

      菊珍姐只有一个多月就要出嫁了。这几天,寨子里的姐妹们隔三岔五地往菊珍姐家跑,去陪她说说话儿,问问还缺些什么嫁妆,看看大家能否商量着给她凑齐。随着喜日的临近,菊珍姐整天都半是娇羞半是甜蜜地浅笑着,那种幸福的样子,让一时还找不到感觉的海云艳羡不已。

      海云做女儿的时间也不长了,再过三四个月,她也出嫁了。海云得在这短短的一段日子里赶做出许多双布鞋来,出嫁那天好带过去献给公婆以及别的长辈和亲人。海云的针线活儿做得不是很好,开始那几天她老是碰到一些难题,除了去问娘和珍菊姐外,她很少去向别人请教。与菊珍姐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海云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往那种想来让人心跳、说起来更是羞于启齿的事情上想。想着想着,海云也会笑得十分的娇羞与甜蜜了。

      售货员是位男的。他见海云一直注意着那些皮箱,便笑着走了过来。

      看着货架上大大小小的皮箱,海云想,自己要是也有一口皮箱该多好啊,那样就可以把自己置办好的绣被面、床单什么的从堆满了衣物衣柜里拿出来,叠得整整齐齐的再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再也用不着担心被翻乱和弄脏了。但现在又犯不着花钱给自己买一口皮箱。海云想,皮箱会有人送的,只是还得等一些日子。海云又想,还有许多东西要买呢,应该把钱花在最该花的地方。

      海云这样想着的时候,男售货员已经将那口红色大皮箱放在柜台上了。男售货员拿抹布将箱子上的灰抹掉,对海云说,这箱子质量不错,价格也蛮合理的,你真有眼光。

      男售货员在说这话的时候,眼光一直在海云的胸脯上睃来睃去,弄得海云很不自在。海云知道,自己一移动身子,胸脯那儿就会上下抖动。海云拘谨地站着,直到男售货员去柜台另一头招呼别的顾客去了,她才伸出手去将箱子的正面转过来。

      海云啪的一声打开了箱子右边的锁扣,又啪的一声打开了左边的锁扣。海云查看完锁扣,又想查看一下箱子里面。

      海云掀开盖子,紧跟着又把箱子盖上了。海云吓了一大跳,好像箱子里面藏着一条正冲她吐着芯子的毒蛇似的。箱子里面确实有东西,但不是蛇。有一个念头很快地从海云的脑子里闪过。海云几乎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了。

      海云心慌得厉害,手也有些发抖。海云见没人注意自己,慌忙把背篓解下来。海云把背篓放在地上,把箱子移到背篓上。海云弯下腰去,撩开裙摆,从长筒袜里取出了钱来。

      海云努力镇定自己。她想,千万别数错了钱。

      海云将数好的钱捏在手里,按捺住自己狂乱的心跳,朝那位还在招揽生意的男售货员走去。男售货员看见海云胸脯一抖一抖地走过来,趁势多看了她几眼。男售货员在接钱时看见海云的脸像鸡冠子一样红,忍不住笑了。

      海云交了钱就转身走向她的背篓。她蹲下去,一下子就将箱子背了起来。海云故作大方,背着皮箱一步一步地朝门口走去。她感觉得到,那位男售货员在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后背。海云慢慢地走着,心里紧张得要命。

      海云是搭汽车回家的。

      海云径直将红皮箱背进自己的那间厢房内。她放下背篓,将箱子抹抹干净,放在了床上。

      我花一口皮箱的钱,买了两口皮箱呢!海云呐呐着,全然忘了应该先去洗洗脸、擦擦汗。海云是有些急切,她刚放稳皮箱就在床沿坐下了。海云打开皮箱,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藏在这口大皮箱里的东西——啊,一口紫色的小皮箱。

      海云用洗净的手将那口光滑油亮的小皮箱取出来。放在大皮箱的旁边。海云提心吊胆地打开了小皮箱,发现里面是空的。海云摸了摸大皮箱粉红色的里衬,又摸了摸小皮箱天蓝色的里衬。海云自言自语道,真好看,真好。

      海云打开衣柜,将那床粉红色湘绣被面和床单翻了出来。海云想,这是我做新娘那天要用的呢,得放在一个好地方。海云双手捧着被套和床单,放进了小皮箱里。海云看着粉红色的被面和床单静静地躺在天蓝色的箱底里,心想,这真是太美不过啦!海云这样想着,很快就找到了幸福的感觉,她又笑得十分的娇羞与甜蜜了。

      不久,海云就不笑了。因为她听见阿婆回来了。

      阿婆老得双眼都快瞎了,还常拄着拐杖去邻居家坐坐,坐了东家坐西家。今天阿婆在西家坐了一屁股鸡屎,就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阿婆怒气未消,走进了自家院子里,还在骂个不停。阿婆说我今天才换的裤子,那张凳子那么肮脏,还喊我去坐,你们会遭报应的。

      海云在房里听到阿婆嘴里吐出来的那几句话,脑袋嗡地一下,手脚都软了。海云一把将她的被面和床单从箱子里抢了出来,好像手脚慢一点儿这些被面和床单就会被那口来得其实并不怎么光彩的小皮箱一口给吞掉似的。

      在此后的几个小时里,海云一如既往地做起了家务,只是老走神儿,忙得一塌糊涂。海云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些问题,一边想一边自责,弄得自己都呆头呆脑的了。

      海云想,我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想到去赚人家那口小皮箱呢?那跟偷又有什么两样呢?我当时怎么就不觉得丑呢?

      海云又想,我真糊涂呀!那狗屁皮箱来得不光不彩不干不净的,我竟然把准备结婚用的被面和床单放在里面!我今天真是被鬼摸了脑壳了!

      海云悔恨交加,呐呐自语道,但愿这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但愿不要影响到以后!千万千万别影响到以后!

      海云急得都快哭了,她说,明天一见亮我就去退箱子,还不行吗?

      第二天,天还没有全亮海云就背着皮箱上路了。海云没有往已通了公路的村口去,她顶着雾气悄悄地往河边走。河上没有桥,连接两岸供人过河的,是栽入河底的一溜儿石墩。天快亮了,石墩已显露出灰白的轮廓。海云扶着习习凉风,小心翼翼地过了河。海云要翻过对岸那座山到山那边的公路上去搭车。海云今天不想搭村里的车进城。她一忽儿背口皮箱回村,一忽儿又背口皮箱进城,这肯定要惹人非议的。海云想,还是躲开些为好。

      海云背着那口紫色皮箱来到县城那家大商场时,发现里面还没有什么顾客。海云看见一些售货员在抹柜台,就在门口找一处地方将背篓放下来,把包着皮箱的包袱解开了。海云背着崭新的皮箱来到昨天她买皮箱的那处柜台前,却没有看见昨天那位男售货员。

      海云问那位正在修指甲的女售货员说,昨天那位男的呢?

      女售货员看着自己的指甲,头也不抬地说,死了。

      海云笑了笑,说,等会儿他会不会来呀?

      女售货员白了海云一眼说,他死了,再也不会来了。

      海云说,那我就只好找你了。

      女售货员看了看海云,又看了看海云背着的皮箱,说,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海云歪了歪背篓说,我是来退箱子的,昨天,我在你们这里买了口箱子,回到家一打开,发现里面有……

      走走走!我们这里从来就没卖过这种箱子!你莫来这里捣乱!女售货员蛮横地打断了海云的话。

      海云急了,说,我不是来捣乱的,我是来退你箱子的!

      女售货员抬高了嗓门道,我讲过了,我们这里从来没卖过这种箱子!走走走,哪里买的到哪里退去!再不走我可要喊保安啦!

      这时候,商场里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顾客,听到叫嚷声,他们都扭头向这里张望,有几个人甚至已开始移向这里了。

      海云没料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势态发展,心里是又委屈又难受,急得都快哭了。她背着皮箱在众目睽睽之中向门口走去,走了没几步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

      在商场外面,海云身背皮箱面朝墙壁揩了好久的泪。海云虔诚地想,上天作证,不是我不诚心退,是她不要这箱子。海云想,就当这箱子是我捡来的,就像是在坡上捡菌子那样捡来的好啦!海云这么想着,眼泪渐渐止住了。

      我认出来啦,那是海云姐,她背着口箱子!

      说这话的是一群伢崽,他们正在午后的河湾里无忧无虑地洗澡、玩水、捉鱼虾。一个伢崽玩腻了,看见对面山道上有个人影儿飘下来,就要大家比赛看谁的眼尖,谁看得远、看得准。这时候,那个人影儿顺着山道一直飘到河岸边了,每一个伢崽都能看清了,那确实是海云姐。

      晓得不,海云姐快要出嫁了。

      晓得,晓得,菊珍还要打先嫁呢!

      唉呀,不好啦!海云姐扭了脚啦!箱子掉下河啦!

      听到这喊声,伢崽们全都站直了,他们看见海云姐从石墩上跳进没膝深的河水里,不顾一切地去撵那箱子。浪花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远远看去,海云姐在水里跑动的样子像是在跳舞。

      箱子越漂越远了。伢崽们大喊,快撵呀!快呀!

      在伢崽们的催促声里,海云姐却突然停下了,只见她呆呆地站在河里,看着箱子随着水面的波动一漾一漾地向远处漂去,被水弄湿了的衣裙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

      上坎去撵呀!快呀!伢崽们着急地喊。

      箱子越漂越远,就要看不见了。海云姐用手划了划水面,缓缓地回过头来。伢崽们意外地看见,海云姐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伢崽们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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