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大山——读《人间信》随笔

汪善浩         

读完麦家老师的小说《人间信》,个人认为这是一部探讨人性丑恶的作品。文章语言质朴平实,没有一丝阳春白雪的痕迹,且揉合进了富阳地方方言,就像在一大碗苦涩的滋补食材里,撒上了一把透着香甜味的佐料,读来倍感浓郁乡音味的亲切。


故事情节涉及到四代人物,作者营造了一种灰暗沉闷的色彩基调。翻开轻薄的书页,眼前展现出来的却尽是一些卑鄙的、罪恶的、叛逆的沉重画面感。当然,也有温暖的元素作点缀,比如奶奶与母亲的慈爱。


小说情节的叙述,毫无疑问是让人压抑的,甚至足以令人窒息。它的每一章节拼凑起了一架跨时空的天梯,让我穿越到几十年前那灰黯的年代,重回了童年那段不堪回首的成长路。整枝删叶,我主要围绕小说中的“我”与其父的过结恩怨为主题,并结合我的个人经历,记录下一些粗浅的人生杂事与杂感。



或许是我在读《人间信》之前就已了解了作者身世之故,当读到作者描写其父外貌的时候,使我感受到了强烈的代入感。家父年轻时玉树临风,我却难以恰如其分地用文字表达出来,借麦家描写他父亲的这段文字,用来描绘我父亲的容貌恰到好处,无需增加半个句子,也不用删去一个文字。不过,象的鼻子在前面,更像的还在后头。


麦家是“黑五类”子女,老师讽刺他头上已戴了三顶帽子咋还怕冷呢……我也因祖上冠有地主成分的高帽,在学堂里自然毫不例外地频遭同学霸凌,屡挨老师的鞭打。村里也存在着类似阿根大炮那样不可一世的家族,如“豺狼虎豹、金银铜铁”,他们兄弟姐妹人多势众。“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是我们这些“黑五类”家庭当年的“外交策略”。


于每个孩子的心里,父亲是一座可依靠的大山。可是小说中“我”的父亲却是浪荡成性的败家子,人送绰号“潦荡坯”,我感同身受,长辈头上的恶名所生产的“电磁波”会给家属带来严重的辐射影响。那年代,家父为躲避大队部的批斗,常年流浪在外不敢回家,故而村里人也称他潦荡坯。


我与小伙伴们好端端的玩着玩着,就有人无来由地冒出一句:“地主崽子”,旁人趁势凑热闹:“潦荡坯”的崽……


一个人仅有一个绰号也还不至于太丢人,而小说中“我”的父亲获得了多重绰号。诸如“大奶嘴”“老童生”“活鬼”“日本佬”“潦荡坯”,那又作何感想?麦家在描写各个绰号的由来时,刻画得入木三分,形象逼真。



“潦荡坯”被批斗的场景,麦家老师是这么描述的,“中午,关银一直在广播里喊,要大家下午去祠堂里开批斗大会。我不知道批斗的人是我父亲,专门赶去看……押他的人用枪托砸他膝窝子,他不得不跪下去……但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目光,我一下认出,他是我父亲……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羞愧,把我变成了废物,话说不出来,气都喘不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反正我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没感觉,等有意识时已经在家里……”


我把上述文字大量的从书本上摘录下来,并非是为了给写随笔滥充文字数量,而是因为麦家描写的整个场景,与我11岁那年的一场经历又是同一版本。


40多年前的某天下午,我兴奋地伙同玩伴们赶往大会礼堂看热闹,只见台上的父亲与奶奶头上都戴着一顶尖底圆的高帽子,正被人揪来揪去挨批斗。小伙伴们直冲我怪笑——心中的大山被躏蹂,我顿时没了感觉、没了记忆,等有了意识时已经在家里了。


麦家把深埋于心底已半个世纪之久的那场“革命样板戏”,用细致入微的笔触重新把它的场景一一复原。他笔下流淌出来的一排排黑体字,在我看来是一行行结了痂的黑色创伤。


台上被挨斗的人已被揪得麻木不仁,台下的家属却承受着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苦楚。这种羞辱,它能让你在任何场合都抬不起头来,像有一根冰冷沉重的铁索从大地深处冒上来,紧紧箍住你的头颅往下拽,再往下拽……


              三


小说中的“我”因反抗别人的欺负,遭受父亲扁担的挨打,不,不是挨打,而是惨灭人性的毒打!他感受到的痛,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心灵之痛,明明是别人欺人太甚……


这又同我的父母一样,对外唯唯诺诺,对儿子却是专横跋扈,我有一次与邻家发生纠分,遭到父亲的怒骂而引发起了一场家庭内战,父亲召唤全家人对我进行围殴……都说“虎毒不食子”,世上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只有你想象不到的事。


喟叹自己的少年时代与小说中的主人公何其相似,纯洁的童年种子被扔进一片有毒素不可逆转的土壤,繁衍出一个反家庭伦理的畸形的家庭。


同一屋檐下,有着最亲密的关系,有着同样的血脉,却流淌不畅,交流受阻,甚至是反目成仇,最终导致麦家从军之后数十年都不曾喊过一声父亲。这种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什么叫刻骨铭心,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相比小说中的父亲,我的父母有过之而不及。我母亲或许是因父亲常年浪在外面,一切苦难都落在她头上,她难以承受,只要心有不快,便把气愤十倍百倍地发泄于我头上。


麦家老师不幸中的万幸是,他还有一位心地善良的慈母,否则,真难以想象麦家老师最后还愿不愿意重返生他养他的故土?



我曾一度以少年阶段与麦家老师的经历相似而感到荣幸;又以自己后半生的碌碌无为而深感遗憾。


1981年麦家报考军校,烈日当空,站立树荫下等待面试的时候,荫凉处走来一位陌生人(考官),麦家便主动让位于人。他这一举动的因由,与我青年时代的内心世界极为相似,那时候在生产队劳作,每每于凉亭里休息或吃饭,只要有旁人站立着,不用人家开尊口,强烈的自卑感会令我自觉地让位于他人。


我当年与麦家老师的想法一样,参军提干是唯一的出路,我也包括想逃离家庭的因素。可惜我体检就没麦家那么幸运,在征兵适年体检阶段的4年时间里,我历经了乡里4次冬季征兵的体检,都因为过早干繁重的体力活,导致脾脏大于常人一厘米而体检不合格。


我在最后一次冬季征兵时,因再次扩充兵员,乡里又给我了一次体检机会。我深知即使有再多的机会给我体检,肚里那枚不争气的脾脏仍是过不了关,于是求助邻村的一位当年体检合格的伙伴,他在顶我体检的过程中,莫名的让血液这一关卡住了。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种情况下,我萌生了走死胡同的念头,三顾富阳县人武部走后门。记忆中,人武部的领导叫王晓,一位个子不高的龙游籍人,他态度和蔼,但办事不含糊,三次婉拒了我的参军要求。


报国无门我心不死,1988年的某个星期天,我死缠硬磨说服了中村部队军营大门二旁站岗的战士,踏入团部参谋长的办公室,参谋长说:“你倘若上过一年高中,单就体检不合格,我就有法子帮你实现愿望,但是初中都没毕业,你哭破天也没用……”


我之所以用大幅片段来叙述自己的往事,是因为没有“没有对比,何见差距?”只有亲身经历过二人相仿的往事,人生的感悟才会更深刻。


麦家老师考军校面试的这段文字,早在八九年之前我就拜读过。每个字体都似一枚枚针刺,时常刺忆起我从军不遂的憾事,对麦加老师的成功经历,我在羡慕之余,更多的是悔恨自己不该早早辍学,在人生奋斗的道路上方法不当,一门心思走偏路。这算不算也是我对自己人生人性的一种解密呢?


正是因为麦家老师少年时期磕磕碰碰的磨难,促成了他努力进取的动力,成就了他创作出许多不凡的作品。我与麦家老师是“近邻”,与他的故乡只隔了一座小山岭,开车仅需八分钟,我常常隔山仰望。现在回想起来,这种仰望或许就是我迫切希望探秘麦家老师成功背后的人性的一种渴望吧。



“谈论它(指麦加与父亲的过结)就是往伤口撒盐,痛是直接的,感性的……我和我父亲的问题也许是首痛苦的诗,请容我暂且将它封存(不被阅读和理解)好吗?”这是最能引起我共情的一段麦家老师的自白,家里的大山轰然崩塌,自已的容身之地又在哪里呢?


《人间信》中的情节,一幕又一幕地与我心灵深处早被厚厚尘埃覆盖了的痛苦经历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尽管我与麦家老师后来各自迈向了二条迥然不同方向的人生之路,但终归是同时代的人,有着惊人相似的家庭背景,童年的生活和少年的轨迹几乎如同出一辙,还有与亲人一生难解的恩怨情仇。


麦家老师纵然是名人,终也逃脱不了肉身凡胎的事实,他有一位仇人般的父亲,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下,又是如何直面的呢?这不也正是我们值得去研究人性的课题吗?


每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的头颅上,都沉重地悬挂着一把家庭伦理与道德规范的巨大枷锁,不孝的行为是最为世人所不齿的。我除了被道德枷锁的羁绊,身后还有一对女儿盯着我,我内心自然想做一名孝子,却又顽固地不愿愚孝。这或许就是我的人性?


麦家老师很喜欢读者留言说的一句话,人生无处可逃,只能握手言和。我在羡慕麦家老师如释重负的同时,深深喟叹自己秉性的偏执及学识的肤浅,没能透彻领悟麦家老师是如何走出阴霾并与人生握手言和的。


我的高堂父母还双双健在。不,不是健在,而是尚在……想好生伺候他们的是我,对老不尊、骂天骂娘的也是我;想他们长生不老的是我,恨不得他们早日入土的还是我……不难看出,只要父母还剩一口气,家庭内部的矛与盾还将轰轰烈烈地对峙下去……


我常常从心灵深处叩问自己,从遥远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就渴盼着家里能拥有一座可以安全依靠的“大山”,到自己早已成为了女儿们心中的“大山”。难道这些重重磨难与经历,还不足以支撑我大度宽容地与人生握手言和吗?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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