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光携光,渡己渡人

你见过大城市CBD区夜晚的霓虹吗?

橙子第一次觉得,原来夜晚不一定都是隐藏在寂静与黑暗里的,就像现在22:00的G市,车水马龙,灯火璀璨,光影掠过一幢幢大厦的玻璃窗折射出漫天熠熠星光。

G市的夜晚笼罩在人群的熙熙攘攘里,在闪着金属光泽的街灯里。

而这都是隐蔽在遥远西北的小山村从未见过的光景。

橙子就生长在那个通讯闭塞的山村里。

橙子出生那年,村头东边小山包上的甜橙树大丰收,累累果实缀满枝丫。那年村里的甜橙销量好,大卡装满一辆辆往外运。橙子爷爷抱着新降生的小奶娃娃,大手一挥,“就叫橙子吧,将来像这批甜橙一样走出去,走得远远。”

然而橙子爷爷这辈子去过的最远距离就是一年里寥寥几次赶集上的小镇中心,他以为大卡沿着崎岖土路驶向的是望不到的远方,却不知那年的甜橙只是售往临市而已。

尘土飞扬,迷乱了多少远望人的眼。

华灯闪烁,晃得橙子的眼睛酸出了泪花。


这是她来G市之后第一次出校门来到陌生的街头,出门前她跟室友反复确认了地铁线路,又仔细研究了导航软件上的指引。

直到橙子轻松找到地铁出站口,站在繁华的十字路口,她才发现压向她心底的根本不是那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路线图,而是这让她迅速迷失的喧闹人群和虚幻浮华的灯火。

橙子终于明白老村长为什么会在她出发赴G市前跟她讲那一番话了。

“到了大城市记得到处去逛逛,开开眼,你是难得走出去的孩子,要争取留在外面打拼。”

橙子觉得广场一角的音乐喷泉都令她移不开眼,更何况是夜幕下沐浴在五彩光泽里的城市呢?

又有谁能逃离她的诱惑呢?

“我终于要逃离这个破地方了”,橙子是在那个学校厕所间里听到那两个漂亮的支教姐姐的抱怨,“我真想马上回家,我都多久没逛街,多久没喝星爸爸了,在这我连杯奶茶都喝不到······”

橙子不懂她们谈话里那些她从未听到过的陌生名词,但她似乎能感受到支教姐姐们口中说的那个地方跟小村子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她们更迫不及待地想回到那个口中的天堂。

送别班会上,支教姐姐的临别发言惹得班里的女生都忍不住落了泪。

而橙子耳朵里却再也听不进去她们口中所说的种种不舍,因为她的视线被那张支教姐姐送的明信片吸引了——夕阳化作一张大而轻薄的橘黄色纱巾,披过一幢幢欲比云高的大厦,车辆与行人都渺小到看不清,而天幕的正中央写着“G市欢迎您”。

“姐姐就教你们到这了,但还是想给你们看看外面的世界,以后的路就要自己走了”

每年都有支教老师来了又走,这个小山村留不住人。

思绪被眼前这个开口就是外语的金发碧眼的男人强行拉回,橙子的慌张无处可躲。她第一次质疑自己在那个遥远的小村子里学了好几年的英语都是假的,不然为什么她只能依稀在男人的话里捡出一两个似曾相似的单词,但却又拼凑不出个意思。

她攥着书包带急得不行,但开口却只能止不住地说着“sorry,sorry”。

直到旁边的路人发现了她的窘态,停下匆忙的步伐,复又轻松从容的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与那男人交流。

“没关系,他只是在问一条小道,外乡人不知道很正常。”路人又十分好心的宽慰着橙子。

然而望着这九街八陌,无限强烈的窒息感包裹着橙子,她何止是不知道小道,她不知道的是小村子外的世界的千面万面······


五彩的霓虹缠绕着G市,意欲要将这片钢筋森林沾染上几分温热。车辆依旧川流不息,沿着各条大道奔赴向另一个喧嚣璀璨的地方。街上行人的步伐比起白日里倒是褪去了匆忙,换成了一幅惬意慵懒的模样。

当然也有这样一类人,在跌跌撞撞的摸索着前方的路上,除了迷茫与慌张之外,还怀揣着无法抑制的兴奋与期盼。

而什么是小山村的期盼呢。

村里上到老下到小都明白,他们一年到头所有的期盼都落下那一颗颗圆滚滚,金灿灿的甜橙上。几乎除了还在蹒跚学步、呀呀呓语的小娃娃外,精壮的年轻人、花眼的老年人甚至是八九岁的孩童都上过那片山包上劳作。

生活有万般的模样,但对于那个小山村里的人们来讲,周而复始的守望着一棵棵甜橙树才是生活的常态。

你如果遇见一个被日头晒得黢黑的小孩,问他未来的梦想是什么,你或许会收到一个羞涩而又纯真的憨笑,“我想再多开垦出几片地,多栽几棵甜橙树。”

你如果再接着往下追问,“那为什么长大后还要继续栽甜橙树呢”,那你又或许会接收到一个突然茫然的眼神,小孩急得涨红了脸开口却无从回答。

橙子看着被支教姐姐问得哑口无言的同桌,心下也感受着同样的焦虑。

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好像从爷爷那一辈或者沿着时间轴追溯还可以回到更早的从前,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辈子劳作就是为了种甜橙,卖甜橙。而橙子在记事之后的童年记忆也大都跟这片小山包紧密相关,在这里嬉戏打闹,在这里帮忙采摘,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她从未想过生活为什么要如此进行,直到遇上支教姐姐单刀直入的提问,橙子才第一次有了对自己这样的提问“为什么我的生活都围着那几棵甜橙树而转,甚至我连名字都带着甜橙的影子”。

那天晚上嗅着东边飘来的甜橙香,整个村子仿佛都在安眠,而橙子难得的失眠了。转辗反侧之间她听到了外屋父母的窃窃私语。

“明天把家里那只老母鸡炖了,我上学校喊支教老师上家来吃饭。”

“要不送一筐甜橙就得了”

“没见识!”橙子听见爸爸在小声呵斥着妻子的抠搜,“家家都送甜橙,那她还能多帮着咱橙子吗?橙子是女娃,不能让她一辈子留在这儿跟山头那些树打交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得让她往外走。明天好好备着,外面来的老师总归还是要厉害些的,请她好好带着咱橙子,明年考出去·····”

“听说这回三下乡各组的安排是由成绩来决定的”,橙子听着室友的小道消息,“我可得好好考,千万别被分到哪个山沟沟里。”

“诶,橙子,咱俩搭一组吧,你平时学习自觉,这回带上我一起备考,我看见你们那地儿好像也在安排里,咱争取别被分了去。”

“阿~是吗?”橙子有些愣神,她止不住的想:“会被分回去吗?我,我才刚出来。”

橙子的思绪忽然间飘得很远,她想起接到G市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只在逢年过节才舍得抿上一口小酒的爸爸竟然爽快地在村里小卖店里买了几粒小米酒,酒气上头冲红了眼,这个平常沉默寡言的男人一手攥着橙子,一手拿着录取通知书,“好娃!好娃!去外面读书,去大城市读书······”

尽管耳边充斥着父母忽笑忽哭的絮语,但她还是耳尖的捕捉到了邻居叔叔的怒喝声和婶婶的连连叹息。和橙子同龄的堂弟没能考出去,他们全家低气压了好些天,而今天橙子家的欢喜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绝望爆发了······

然而,这才是这个贫穷小村落里人们的常态。交通信息的闭塞、教育资源的匮乏让他们无法站在更高的平台上去眺望远方,他们中大多数人一生当中最高的高度就是站在那片山包上,而最远的眺望距离就是临镇的山。

而橙子,才是那个例外。

窝在图书馆备考的那一个月里,橙子脑子中除了装满了学科知识之外,还经常浮现着一条细窄蜿蜒的土路。离开家前往G市那天正好是立秋,爸爸推着自行车驮着她的行李送她到村口,那条土路两旁无人修剪的野草野花肆意生长······

“娃,在外刻苦读书,争取留在外面,到时候咱一家跟你一起过去。”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半辈子都扎根在这一小方土地上,他还未亲眼去瞧他口中的外面,但他从开着大卡的行路人们口中得知,那应该是一个全然不同于这片山沟沟的地界。自己已然是没有了混出去的资本了,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是家中女儿。

但大卡司机带来的只是外界浮华虚幻的消息,而那些繁华底下的污糟血泪仿佛都无人可见。留在外面,对于一个异乡人而言,绝非是“争取”二字就可以做到的。

G市不过是个缩影,诚然,华灯照亮了无数人的梦想,但钢筋水泥的硬邦邦同样也撞破了他们网织了许久的美梦。

填写申请表当天橙子与家里打了个简短的电话,家中所有人都支持她假期不回家帮农活。

“娃,你申请个好点儿的地,多去玩玩去瞧瞧,别回来,家里人手够。”

父亲的直截了当堵住了她的话头,她本来告知家人,村里学校也在名单上······

直到与小组出发一起下乡之前橙子都没在和家里通过电话。

来到G市的火车站台,橙子还是很有新鲜感的,这应该是她的第二次搭乘。橙子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出逃山村失利的堂弟,假如他也坐上火车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感慨。

火车晃晃悠悠驶离,橙子不知不觉中在昏昏欲睡了起来。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厕所间里听见了支教姐姐们的交谈······

“我们也帮不了什么的,我们的首要目的是完成自己的实习学分。他们这太落后了,走出去哪有这么容易······”

“你跟他们聊阶层固化他们也听不懂的,这学期教完我们就走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的······”

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车窗外的风景已经从稀疏的楼房和高架换成了绿树围栏和远山了。橙子抵在车窗玻璃上,闭着眼回想着刚刚的梦。

支教姐姐帮了什么?其实帮了好多,除却课堂知识之外,她还第一次了解到远山之外的信息,像天外来物一样,打破了她原本一成不变而且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

就是挤进暗夜里的依稀晨光一样,如果你是见过太阳的人,你又怎么舍得再假装沉睡呢。

而她也在远山之外明白了什么是“阶层固化”,就像传承着守望在那片山包上的甜橙树的父辈也一样,她的生命里也烙着甜橙的影子。


客车停在村头,她转身看见了那一片熟悉的树林。老村长显然对在三下乡的队伍中看见橙子的身影感到很意外,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盯着她的眼睛,橙子也坦坦荡荡地和他对视,良久之后老村长才开口。

“橙子,你爸妈不是不让······”

“叔,我得回来,回来帮忙教小娃娃们。”

老村长接过橙子手中的行李时,眼睛里冒出了浑浊的泪花。

这是个不善言辞但善良淳朴的老男人,他讲不出华丽漂亮的话,但他有颗老一辈赤诚热忱的心。他大半辈子都在想着班村里人往外销出农场品,各处奔波就想为村里拉到修路的资金和招来任教的人。

他太知道金钱是改善村里生活的关键,但他更知道技术和知识也是重中之中。但他留不住来了又走的人,更是不敢留,没有人是必须无私地留在这片山沟里的,大多数人更想自己奔赴远方而不是渡人前往。

“叔你放心,我爸妈那边的工作我来做,这几年我一定争取假期回来,等毕了业,我回来教书,回来帮小娃娃们走出去。”橙子的声音很轻,散落在这条崎岖的土路上,野草野花也听不到,但却响亮地回荡在她的胸腔里。

橙子觉得这并不能算是一个伟大的决定,她也是在重重挣扎之后才做下的选择。

也许就像她的生命里有抹不去的甜橙树影子一样,这个闭塞的小山村同样也无法被剔除在她的生命之外。

诚然那初见的G市繁华夜景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头,她偶尔望着月下那片漆黑的山头也会迫不及待地想结束假期返回G市去拥抱绚烂的霓虹。但堂弟暗自神伤的模样还是叫她稳住了心头——

比起自己独自冲进光里,不如成为领路人,带着一棵棵小甜橙树一起出走。


By 长安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1,290评论 6 49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107评论 2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6,872评论 0 34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415评论 1 28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453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784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927评论 3 40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691评论 0 26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137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472评论 2 32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22评论 1 34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289评论 4 32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887评论 3 31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41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77评论 1 26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316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490评论 2 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