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阿兰就很残忍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大多数对旅行的美好期望都忽略了旅途中一定会有的种种烦扰和琐碎事宜。没错,当你开始计划一次旅行时,你看到想到的全是那些美好的画面,湛蓝纯净的海边、晴朗但凉爽的天空、数不清的热气球、舒适洁净的落地窗大房间、蜿蜒延伸的公路,等等。你期待的全是将要经历的种种美好和留下来的张张美图。但很无奈也很现实的是,你的经历一定会和那些美好的期待有差距,你也一定会经历更多的琐碎事宜。阿兰把这种现象称为压缩,你看到的那些精彩纷呈的游记,一定也省略了灰尘漫天的车程、没多么好吃的食物、挤挤攘攘的游客、热汗淋漓的身体。
所以,当你要开始旅行时,最好把期待放低一点点,使其和现实经历更加贴合一点,同时要为可能遇到的琐碎烦扰做好准备,不要怀疑,遇到是一定会遇到的。文字中的一句“我来到了海边”,现实经历可能是好几个小时在拥挤车中的颠簸行程。
德埃桑迪斯用于斯曼的话表述自己的结论:“想象能使我们平凡的现实生活变得远比其本身丰富多彩。”在任何地方,实际的经历往往是,我们所想见到的总是在我们所能见到的现实场景中变得平庸和黯淡,因为我们焦虑将来而不能专注于现在,而且我们对美的欣赏还受制于复杂的物质需要和心理欲求。
甚至于,当你处身于美景之内时,你也未必能始终保持愉悦的心情去享受此时此景。比如阿兰就会躺在沙滩旁的躺椅上去思索午餐的费用是否包含在房费内了。很可爱,也很真实。
阿兰似乎和波德莱尔一样,喜欢在一些交通工具站台和交通工具上,肆意地发散自己的想象力。
在机场,感叹人类是如何造出如此庞然大物而又可以令其来往穿梭,感叹几小时前还在无限远方树上的果子此时却能出现在这里,思维也跟着航班表去往各个地方,好像自己也能去一样。
在飞机上,要走一下午的土地变得举目可及,窗边的云彩也会有了更真实地形状。
加油站成为了漫长公路上唯一的温暖,连必然的孤独感都显得让人安心。
速度不快又不慢的火车成了沉入思考,钻入内心的最佳场所,当看着窗外变换的景色时,思维变会自动跟着发散和变化起来。
在这种想象中,阿兰和波德莱尔一样,连文笔都变得充满诗意了起来。
旅行能催人思索。很少地方比在行进中的飞机、轮船和火车上更容易让人倾听到内心的声音。我们眼前的景观同我们脑子里可能产生的想法之间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关联:宏阔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壮阔的景观,而新的观点往往也产生于陌生的所在。在流动景观的刺激下,那些原本容易停顿的内心求索可以不断深进。我们倘若被迫去讲出一个笑话或模仿一种口音,效果往往差强人意;同理,如果只是为思考而思考,我们的脑子可能不愿去好好思考。当我们脑子在思索的同时还有别的驱遣,如听音乐或让目光追随一排林木的时候,我们的思考其实是得到了改善。当我们注意到意识已遭遇困境,这种困境又会阻碍各种记忆、渴望、内省或创见的出现,并希望我们的思索程式化、客观化,我们脑子中的那些紧张、挑剔和讲求实际的想法就可能迫使我们中止思考。而这时,我们听到的音乐或看见的风景便正好能够分散我们脑子里紧张、挑剔和讲求实际的想法,让思考继续和深入。
说起异国情调,不管是作者阿兰,还是我们中国人,似乎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景象都是中东的风采,在中国,异国情调、异域风情,总是带着沙漠、纱衣、乐曲的影子。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个共同点呢,可能是词语的来源问题吧。
但当你去往另一个地方旅游,在下飞机后所见的任何一处场景,一块广告牌、一个机场人员、一张宣传单、一辆的士,等等,都会让你感受到充满欣喜的异国情调。因为这些和你所熟悉的场景是不一样的。在你生活的地方,也许广告牌的语种不同,服务人员的人种和制服风格不同,宣传单用色习惯不同,的士的长相也不一样。而这些都立马能让你略带恍然地意识到,你真的来到了另一座城市。
为什么我们会对其他国家产生兴趣呢?就像福楼拜厌恶生长的法国,而对埃及无比向往一样,这很可能是因为你对自己生长的国家带有一些厌恶之处,而这些东西是你无法改变的,植根与国家、民族,通过长久的历史发展而来的。但你向往的地方,却正好拥有你所期望但求而不得的一些特质,你想象在那个地方你能过得无比舒心。
就像福楼拜认为的,一个人就像蒲公英可能被吹到任何地方生根发芽一样,他的出生地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但他却可以爱上一个真正喜爱的国家,并将其“看待成真正意义上的祖国”。
如果你也厌倦了随着人流按部就班地一处处观看貌似没什么区别的风景名胜,那这是很正常的,我们对于一件小事物的好奇心,比如一座建筑的风格,一处园林的设计,一幅名画的线条,都必须基于长久的认知积累。
如果你想要在看画展时看得津津有味,那就必须清楚地知道各个作家的生平、绘画风格、历史线索,只有这样,你才会真正感叹于一幅画作的伟大。但大多数人在名为看展的自拍活动中,往往都看得不知所云,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想要睡觉,这样其实没什么意义。
旅行也是一样,我们往往被旅行手册上的介绍牵引去游览一处处当地的骄傲旅游点,但往往得到的只有疲乏和劳累。如果是去名山大川,也许还有逃离城市来站在不一样视角观察世界的欣喜,但对于那些人造事物,则对我们的基础知识要求更高。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需要导游进行讲解,但即使有了讲解,也顶多是听听故事为主,然后发出不明觉厉的感叹声。
我们被安排观看的,往往也不都是我们真的感兴趣的,而是潜在地收到了旅游局印发的小册子的影响,那些5A、4A级风景区,在你的心里真的比街巷中一碗地道难觅的当地小吃和当地人不一样的生活方式更让你好奇吗?
当世界上的东西被发现地越来越多,你去一个地方旅游也就失去了越来越多的发现的惊喜。洪堡去南美洲回国之后发现和记录的动植物、地理、人文信息让整个社会都为之轰动,相信他自己在南美洲探险的过程中,即使有辛苦,也必定充满着不断发现的好奇心的支撑。然而当今社会我们甚至在去往目的地之前就大致了解完了将会看到、尝到的东西,那我们在旅途中的好奇心还会留下多少呢?
现代人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喘不过气,所以很多人会选择去旅行,相信旅行能成为我们的避风港,让旅行路上的景色和经历来放松我们的身心。
在诗人华兹华斯眼中,人类最该停留的地方就是大自然。大自然毫不在意但又持续地为人们的心灵提供了休憩之所。当你凝视一座山、一片湖、一棵植物、一群牛羊,你总能莫名地从中感受到一些独属于自然物体本身具有的气质,如山之稳重、湖之静谧、树之清爽、牛羊之闲散。而这些气质,便能无声地浸透你的内心。
在嘈杂的工作环境中、拥挤的交通要道上、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我们总是很容易被城市里的一些事物所影响,从而让内心不自觉地焦虑起来。这时候,你所看过的大自然,也许就会突然跑到你的脑海中来,来缓解你的“怨恨和卑劣欲望”。
人本来就如大自然中的一切一样,生来就属于大自然中的一份子。
当面临高山、沙漠、大海、风暴等大自然的巨大景致或力量时,我们总会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或者说换个词,回想起自己的渺小。
当人类的科技不断发展,人们开始越来越骄傲自得,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就如有的学者会大声提出:人类不要妄谈保护自然,自然需要你人类来保护吗?
因为骄傲自得,所以当遇到挫折时,我们总会焦虑和愤怒,为什么要这样待我!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然而,宇宙如此壮阔,哪里需要给你一个小小的人类公平,或者说,你个人的起伏,在宇宙眼里,丝毫不值得关注,就如你不会关心一只细菌是否存在一般。
因此,每当我们内心充满苦楚时,也许去往壮阔之地,感受自己的渺小,去重新敬畏这个世界,便能“接受那些无法理解而又令人苦恼的事情,并接受我们最终将化为尘土这一事实”。
阿兰在梵高画作的引领下,去了普罗旺斯的阿尔勒镇旅行。想想,我们确实经常因为一本书、一幅画、一张照片的吸引力,而对一个地方充满向往,满心希冀地计划去往该地的旅程。
为何这些作品有这样的力量呢?阿兰认为画家,尤其是有特色的画家在绘制一幅景物时,会将自己发现的景物最突出的特点展现出来。“大自然是无穷的”,每个人看到的、感受到的特点都属于景物的一部分。如果画家所感受到的特点正好也是你所喜爱的,那便会对你产生独特的吸引力。其他作品也是这样。
也许,有的画家的画会给人一种很中规中矩的感觉,力求展现出景物的原貌,画得如同照片一般,画功不可谓不好。但梵高不会这样,梵高总是大胆执着地用自己的笔触画出最能吸引自己的景物特点,并让你感受到。在他眼中,精确地画出原貌是一种展现方式,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夸张表现也是一种展现方式,既然大自然本身就是无穷的,那么我们不过是展现的视角不同罢了。
然而对于画作吸引人们对景物产生兴趣这一现象,帕斯卡尔却有毒辣的看法:
绘画是多么地虚荣,它使我们不去赞美事物本身,而兴奋地赞美绘画所体现出来的与事物的相似性。
——《思想录》
想想确实是这样,我们平时总是会对身边的事物视作平常,懒于或者不善于发现其中的美。然而艺术家们却能发现其独特之处并通过作品展现给我们,然后我们才突然发现原来所熟悉的景物还有这样的美感。这也许也是一些景点通过作品吸引到游客的原因吧。
当你发现美景的时候,自然而然会产生一种冲动,希望去留住它。现代人的做法大都是拿出手机拍照,并理所当然地认为拍下照片就代表我拥有了美景,真的是这样吗?
关于如何发现美景,十九世纪的罗斯金一直在呼吁人们学习绘画,通过绘画去学会观察和发现。呼吁人们尝试把美景画下来,在画的过程中,你自然而然会发现美的所在,根本不需要你去寻找。
可惜现代人的旅行往往都是匆匆忙忙的,急于在短短几天内踏遍多少土地,以到此一游为乐,并拍下照片当做“纪念”,但回头想想,真的有感受到快乐和美吗?
把美景画下来和写下来的作用差不多,都会逼你去细致地观察它。不用担心自己的绘画水平或者写作水平不够,“好多大雁好美好美”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区别其实并不是写作功底的好坏,而是观察的细致度与描绘的耐心之差。
德·梅伊斯特写过两本书,讲述他的“卧室之旅”,也就是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卧室当做一个旅游目的地,用一个游客的目光重新审视每一处地方,去发现和思考,去放飞自己的脑洞。
阿兰仿造梅伊斯特,但他是重新不抱目的地地行走一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街道,这也给他带来了与以往不同的颇多收获。以往的他,除了刚来此地时抱有新鲜感外,后来都变成了一个个没有意义的物体,眼中只有目的地等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其余一概在脑中被丢弃或简化。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孩童时代,那时候我每周都要坐半小时公交车去闹市区上英语课,由于从小晕车,因此坐车时我总是塞着耳机听音乐,同时双眼始终看着窗外的事物往后逝去。现在回想那时的体验,竟是出乎意料地不感到无趣。那时的我觉得,坐在车中,看到窗外的每一处建筑、行人、景色,都有其故事和特质,都能引发我的思想,耳中回想的音乐更是为这些故事和场景增添了某些情调。
这种经历带给了我到现在都喜欢观察和记住街道旁店铺的习惯,但我却再也找不回当时坐车看景的单纯乐趣。这种心态需要你充满耐心和好奇心,还最好是一个人。
我们对世界的看法通常在极大程度上受到我们周围人的影响,我们调和自己的求知欲去满足别人的期待。……被一个同伴近距离地观察会阻止我们观察别人,我们忙于调整自己以满足同伴的疑问和评价,我们不得不让自己看上去更正常,这样一来便影响了我们的求知欲。
阿兰的这本书,名为旅行的艺术,每一章其实都给读者介绍了一位有着独特旅行思想的人,阿兰读着那些人的故事,仿造那些人的行为去思考和感受,并希望将这种体验传达给我们。
有些人知道如何利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平淡无奇的经验,使自己成为沃土,在这片沃土上每年能结出三次果实,而其他一些人(为数众多)则只会逐命运之流,逐时代和国家变幻之流,就像一个软木塞一样在上面漂来漂去。当我们观察到这一切后,我们会把人分为两类:一种人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另一种人则是化神奇为腐朽,绝大部分人是后者,前者则为数寥寥。
——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