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赏析
浮生千变,唯有爱情是永恒的主题。纵然有时叫人粉身碎骨,有时叫人肝肠寸断,却丝毫没能影响它的神圣和无可替代。千百年来风云变幻,唯有爱情,可以最简单,也可以最复杂,是如此矛盾的结合体。
问天问地,求神拜佛,如若没有切身的刻骨铭心,怕是无法参透爱情的真谛。它教人悲,教人喜,教人奋不顾身,教人痛不欲生,可唯独无法保证天长地久。聚散无常,也许并不是它的本意,只是俗世间的痴男怨女,总有太多理由去创造爱,也总有太多理由去放弃爱。
天命难违,太多的不可预知在即将到来的路上,容不得谁人拒绝,只好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放下挣扎的念头,乖乖地跟着时间向前走,看透了风景,却看不破红尘。
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竟然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魔力,将芸芸众生困在它的手掌心,任由它翻云覆雨,依旧忠心耿耿地追随,甚至不问悲喜,不顾生死,只为了相伴的片刻,就可以不顾一切,将生死置之度外。
比翼双飞的大雁,拥有翱翔蓝天的自由自在,并肩飞到哪里,哪里就是幸福的港湾。天涯并不遥远,只要恩恩爱爱,彼此依偎,隆冬的严寒不可怕,酷夏的燥热不可怕,能令人惧怕的只有不测的风云,让一切成空。
一对有情人在四季风景中走过了一轮又一轮,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尽的你侬我侬,看朝霞,看日落,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多情之人最怕离别之苦,相思成灾,让往日沉稳之人也变得坐立难安。天地万物在他们的眼中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彼此如此清晰,一片痴心,一世缠绵。
浓烈的爱让人沉醉,身处其中,被执着携裹,恨不得拥有生生世世,可以地老天荒,只是再忠贞的爱情总要接受现实的残酷考验,没有谁能有日月的永久光辉,一瞬间的逝去,即是永远的诀别。
绵绵山峰,皑皑白雪,万里云海,一片寂静。日头从东方冉冉升起,攀到顶端,随后徐徐降落,它驱走黑暗,带来光明,又在特定的时间里撤走光明,迎来黑暗。
金章宗泰和五年,年仅16岁的青年诗人元好问,怀着满满的自信赶赴并州,准备应试。路上偶然与一位射雁者结识,耳闻了一个凄美感人的故事。
一对比肩齐飞的大雁,其中一只被猎人射杀,丧失了生命力的大雁如同秋叶般下落,而结伴而行的另一只大雁,亲眼目睹了同伴的陨落,竟悲鸣着,从空中直冲到地面,殉情而死。
一人苟活又有什么意义?与其在哀痛中了却余生,不如早早与无情的世界做个了结,宁愿结束生命,也要誓死捍卫自己一往情深的爱情。不是不爱了,而是彼此的缘分就此打住,只好无奈地追随对方而去。
为爱殉情的悲壮,深深撼动了元好问的灵魂,他不敢想象,当它直冲而下的瞬间,到底抱着多大的决心,它如此勇敢,可以不计较生死,只为了给爱情最后的圆满。
尚且对爱情懵懂的元好问,买下了这一对大雁,为了让它们能够如愿,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合葬在汾水旁,并怀着千万分的赤诚之心,为它们建了一个小小的坟墓,起名为“雁丘”。
它们生时形影不离,但愿死后也能长相伴、长相依,不再受外界的打扰,安心长眠于此,有彼此的陪伴,断然不会觉得孤单吧。
随后,元好问心情澎湃地写下《雁丘》,即是流传百世的《摸鱼儿·雁丘词》,大雁绝望的哀鸣,催人泪下,叫人久久不能忘怀。那是它留给世界最后的诉说,哪怕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失去至爱的疼痛,让人抓狂,也让人沉沦,阴阳两隔的事实叫人难以置信,会成为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即使时过境迁,所经历过的凄风苦雨一如昨日,历历在目,如此生动鲜活,叫人无处躲闪。
从此形单影只,只有落寞的影子作陪,再无人应答那些知心的话,再无人回应那些私密的心情,生活开始变得愈发艰辛,才终于明白岁月是一种煎熬,侵人心,蚀人骨。
汾水一带,曾繁荣一时,汉武帝常在此巡幸游乐,每每到此,总有喧天的箫鼓、四起的棹歌在此恭迎,好一副气派景象。如今再一眼望去,只剩下孤草青烟,萧条冷落。
斯人已逝,做再多也注定是无用功。可爱情给了人们生死相许的胆量,在爱情面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不外乎如此。一向高深莫测的上苍,也会嫉妒这对为爱献身的大雁,纵使化作尘土,也会留下世代相传的美名。
时光会替人们记住,这一段至死不渝的爱情,任天地轮回,九泉之下,它们终是可以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冬夏。
叩问上苍,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就是最掷地有声的答复。情至极处,已然由不得犹豫和考量,还有什么是比“有情人终成眷属”更令人着迷的结局。
一天一地,一日一月,两颗心凑成一个完整的世界,风花雪月,旖旎风光,令多少落单的人向往,哪怕是微光里的倒影,都在嘲笑孤单之人,偌大的世界,空旷无声,要拿什么来取暖。
洞悉爱情真谛的人,正是元好问。生于金元时期,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忻州市)人,著名诗人、史学家,有着令世人瞩目的才情,留下众多璀璨的艺术瑰宝,点缀了历史的天空。
他的祖上是北朝魏代鲜卑的贵族拓跋氏,生于金代封建士大夫家庭,是唐代诗人元结的后裔。他的生父元德明,原本有一颗入仕之心,可天不随人意者十有八九,累举不第,屡败屡战的决心,始终没能战胜屡战屡败的现实,值得庆幸的是,当这件事情注定无法完成时,他拥有豁达的心态,及时释怀,开始从仕途转向山水之间,吟诗作画,好不快活惬意。
他的继父元格在掖县、冀州、陵川、略阳等地为官,常常携元好问同行,潜移默化间开拓了他的视野,增长了他的见识,大千世界,他领略到了更多的风景。郝天是他的师父,引导他潜心经传,阅读百家,钻研诗歌,成为他的指向标。七岁能诗,堪称神通。
20年来,编纂著述不可计数,为了保存金代文化,呕心沥血,耗费心思。编纂完成极高史料价值的《中州集》和《壬辰杂编》,并在有限的一生中,创作出为数众多的诗歌,皆围绕国家和人民展开思考,《论诗》绝句30首更是在文学批评史上占据着不可估量的重要地位。
“动可以周万物而济天下,静可以崇高节而抗浮云”,是他经世治国的抱负主张,可惜豪情万丈的英雄气概没能战胜曲折黑暗的现实,过于完美的理想与弊病丛生的现况并不匹配,致使怀才不遇成为定局。
怀揣梦想的人有千千万,真正有机会大展英姿的人,寥寥无几。不是对梦想不够坚定或执着,只是火热的心总会被冷冰冰的现实磨灭殆尽。他想要出仕,想要凭借个人的满腔热情捍卫国家和人民的荣耀,只是造化弄人,终究还是产生了归隐田园的念头。
出仕还是归隐?这二者在他的脑海激烈地斗争着,互不相让,都想拔得头筹,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后者。与青山绿水相伴,换个心情去欣赏大好山河,别有一番风味。从此,他有了充裕的时间,悠然的心情,开始涉足诗、词、文、散曲和笔记小说,文学的各个领域几乎都有涉及,尤以诗的成就最高。
元好问拥有洞察一切的眼睛和心灵,他的作品中杂糅着各式各样的题材和内容,将人民饱受天灾人祸的悲苦描写得淋漓尽致,而他的词更是被誉为金朝一代之冠,博采众长,又不受婉约或豪放风格的限制,后人赞其词不仅“乐章雅丽,情致幽婉”,又“深于用事,精于炼句”。
也许精于文字的人,都有着敏感又敏锐的心,沉静起来不死板,欢脱起来不浮夸,元好问即是如此。
相传,忻州一带有个名为黄罗道的恶霸,无人敢招惹他。每逢秋收时节,他都会随身带好红、黄、蓝、白、绿五色纸,随意在田间地头溜达,瞅准谁家的庄稼好,就自在地将五色纸挂到谁家的地头,这就意味着凡是挂了五色纸的庄稼,都将归黄罗道所有,百姓怨声载道,却无计可施。
正在定襄神山念书的元好问得知此事,便让家家户户在地里都挂上五色纸,如此一来,等黄罗道前来验收的时候,无法分辨庄稼的好坏,也就只好放弃霸占良田的想法。
斗转星移,几千年过去,直到如今,每逢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忻县一带的农民仍保留着在自己种的庄稼地里悬挂五色纸的习俗。元好问的机智是有目共睹的,如若能有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该是黎民多大的福分。
在他22至35岁时,人生之中布满了荆棘,让他经历挫折,尝遍辛酸。科场的不如意,战祸的连绵,甚至是家破人亡的悲剧,都一一冲击着他。无奈之下,他只好由山西逃难到河南,并在豫西逐渐定居下来。
也许曾经的元好问,并未料到自己的人生会有如此之多的挫折磨难,更不会想到原本平顺的生活会出现这么多的转折和艰辛,命运之中有太多不尽如人意,有太多悲欢离合,他懂得,这就是人生,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