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庄子试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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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菊花香隐隐传来,是秋天了吗?

  我瑟缩着退至檐下,伸手去挡扑面而来的阳光。长时间呆在幽暗之处,眼睛已经不习惯光明。等熬过火灼似的疼意再睁开,竹篱处围了一圈儿雏菊,娇黄成晕随风摇曳。几只粉蝶翩跹飞来,我仰起脸望向天空,蓝森森一贫如洗,阳光却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一直射进我心目疼痛的最深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庄周,你果真参悟与天地并生的大道了吗?

  ——庄周,你果真达到与万物为一的忘名了吗?

  没有,你不过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装神的凡夫。否则你怎会作茧自缚,哀死哀生呢?

  念及此,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髑髅,凝视着它两个乌黑的眼洞,过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浮现。

  壹

  蝴蝶。梦里我变成了一只蝴蝶,扇动翅翼飞过开满油菜花的山野、水草逶迤丰美的湖泊、竹木偃仰起伏的山冈、金丝碎银闪现的海面……空气里充满了白玉簪的清香,云层里释放出七彩虹的光芒,我越飞越高,越飞越喜,感觉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从来没有这样逍遥过。醒来后我把这个梦讲给妻子藻雪。藻雪正坐在绣架前绣花。她用牙咬断朱红色的丝线,边打量手里的绣活边说我前些时候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这次又变成了一只蝴蝶。她歪着头,凝睇笑问我到底是要变成鱼还是要变成蝴蝶?

  我躺在榻上告诉藻雪。我确实曾经渴望变成一条鱼,但绝对不会是一条普通的鱼。那种鱼叫鲲,生活在天地交界处的溟海,体型庞大得超出世人的想象。它的寿命之长也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谁都不知道它能活多久,但是有一个传说,当鲲在海里游着游着,察觉寿命将近,便会尽全力跃然而起,化作一只大鹏,在滔天巨浪中扶摇直上,将自己完完全全托给九重云天。说完我情不自禁地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灰扑扑的似要下雨。就起身赤脚走到窗前。藻雪接着问我为什么后来又不想变成鱼了。她话音未落,屋顶就传来一声轰响,暴雨倾盆而下,闪电一晃一晃的紧跟着出现。

  藻雪骇得尖叫着环抱我腰,她素来是怕雷鸣闪电的。我却是出奇的痛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既然生即为任由宰割的刍狗,那么做鱼、做蝶或做人能有什么区别?

  拨开藻雪的双臂,我平心静气地坐在书案前,对着油灯用刀笔在竹简上刻字:齐—物—论。

  贰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惠施捧着《齐物论》,喃喃诵读。他读得很快,快到一目十行。我花了数年心血写成的著作,他皱着眉头半个时辰不到就读完了。

  惠施说,庄周,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疯疯癫癫的能说不能行,是人而装神。

  我坐在惠施的对面,淡淡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这位故交陌生。

  常言人生有四喜,其中之一便是“他乡遇故知”。

  我与惠施称得上是故交加知己。我们都是宋国人,少年时曾一同修习玄黄法术。后来惠施离开了宋国。没想到一别多年再相逢,惠施已身为梁国的国相。而我刚刚辞去了漆园吏,在回乡途中经过梁国与他邂逅。抒完唏嘘之意,我拿出《齐物论》给他观阅。谁知如今的惠施不再是当年的惠施。我们之间出现了“道”的隔阂,还包括“义”的隔膜。

  我喉头干涩着问惠施,我哪里疯癫了?

  惠施手指着竹简上的一行字道,看你做的这个梦——明明是你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偏要说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你庄周。蝴蝶怎么可能做梦呢?

  我反驳,虽然蝴蝶原本是蝴蝶,庄周原本是庄周,但是我能够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蝴蝶为什么不能在梦中变成庄周呢?

  惠施嘴角翘起嘲讽,庄周你忘了蝴蝶只是禽兽类的小物,他们怎能和人相提并论。何况蝴蝶就算认识你庄周,梦醒后蝴蝶不还是蝴蝶,庄周不还是庄周吗?

  我回予嘲讽,比他还能嘲讽。我说休要笑蝴蝶是禽兽类的小物。有些时候,人还不如禽兽。禽兽只用禽兽之心度同类,人却用禽兽不如之心度同类。其中差别怎能是一言两语解释清的呢?

  惠施脸色酱紫,拂袖而去。

  我缓缓喝着杯子里的酒,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国相府。

  惠施与我的故交之谊算是完了。他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就猜疑我此来是有意向梁王自荐,竟暗派刺客谋刺我。但是惠施不知道,他当年认为清苦的修行偏偏被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间断地修练着。所以当我施展玄黄法术后,刺客身不由己地将利刃反刺到了自己的胸口。我又挥动拂尘令他的血肉消失,只剩一具白花花的骸骨。

  伸手拧下骸骨的头颅,我呵笑问它,世上有一类人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但是别人专门对他们进行伤害,结果害死了自己,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不是庄周。庄周能说也能行,是人也是神。

  叁

  什么是神?

  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人就是神。

  为了把握自己的命运,我也经历和忍受了艰难的考验。

  我和藻雪成婚数年,很少同床共枕。这是道家修行的戒律——酒肉穿肠毒药,女色割肉钢刀,劝君莫恋为高。

  好在藻雪善治烹庖,精通刺绣。寻常的瓜果菜蔬,略费心思,即是不次鸡鸭鱼肉的美味。一些花花绿绿的丝线,一经针纫,就成百鸟朝凤,鸳鸯戏水,鱼戏莲叶类的花纹。有她伴在身边,就是葛衣粗饭的田园生涯,也剩过蝇营狗苟的漆园官涯百倍。

  希望,我能和藻雪一直六根清静,心如止水,风调雨顺,白头偕老地过下去。

  回到家,却发现藻雪不在。只见榻上摊了一堆绣活。我微笑着抚摩它们,忽然翻出一条绣着双鱼摆莲花的罗帕,边角有一行黑绒小字——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心头大震,双脚站不住就跌坐在了榻上。

  想不到仅仅离家三年,藻雪就耐不住寂寞胆敢起意跟我相忘于江湖!

  我突然产生了极其强烈的耻辱感觉,真想对着她脸狠狠唾几口口水。恰好藻雪挎着菜蓝回来,我急忙镇定,镇定后给她编了一个故事。

  我说藻雪,为夫在回家途中见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寡妇。她跪在一处新坟旁,一边用扇子煽坟一边啼哭。我问她原因。她说她与丈夫成婚三年后,丈夫就患病去世。丈夫生前与她也是恩恩爱爱,如胶似漆。丈夫死前舍不得她,就留下遗言说如果她要改嫁,只要用扇子把坟头土煽干便可嫁人,因此她天天用力煽坟。可惜坟土总是不干,她为此伤心落泪。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紧对藻雪的表情。

  藻雪皱着眉头问道,坟土怎么能够用扇子煽干呢?这一定是她丈夫不想让她嫁人才想出的计谋。

  我悲从中来,反而大笑。

  藻雪诧异地问我笑什么。

  我别有意味地说,也许人生是人死的继续,人死是人生的开端。没有经历过死,谁能断言死不是好事呢?

  藻雪听不懂,我也不再解释。

  在这一刻,我已经洞悉人间的情谊欢爱,无疆无界,无边无涯,纯粹虚空。

  肆

  虚空虚空,心里虚舟一样的空。

  既然看透了世相的虚空,为什么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我会无法入眠,经常两眼空洞盯着房梁到天明呢?枕畔的藻雪睡得倒香,她每一声匀净的呼吸在我听来都惊心动魄。我厌恶地转身背对她,恨意从胸口向四肢百骸潮水般漫溢。一个念头蠢蠢欲动,就是压抑千次也不行。

  当外面传来“笃笃笃—当——”的打更声和更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提醒声。我披衣出门去了僻静无人的旷野。

  ——天地无极,日月无穷。邪精魍魉,听吾号令。急急如律令摄!

  我脚踩北斗玄枢罡,指捏五行生克决,口念咒语,手挥拂尘,一阵白烟散开,原本由枯柴和髑髅拼凑成的人形立刻拥有了血肉和元神。我又将两块石头分别变成了男女奴仆。

  我的法术只能保持七天,但也足够。我为的是向藻雪证明,人之所以会产生痛苦,是由于人所渴求的都是虚空。如果我不让她顿悟到虚空的真谛,她又如何能够摆脱无知呢?我不通过藻雪证明这个虚空的存在,又怎能让世人觉察到自己终日浑浑噩噩呢?

  猎猎的风掠过耳际,我走到三个木石傀儡面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伍

  次日,我死了。

  虽然我是假死,但是人们无一不相信我是突患急症病死了。

  他们给我换上绣着大团大团卍字的的绸子衣服,再把我抬到黑漆薄板的棺材里,还给我嘴里塞了一枚刀币。怕的是我到阴间没钱去饭馆吃饭。有的还送上了铭旌。

  我实在感觉好笑。我活着的时候这些人常背后议论我是疯子,我“死”后跑来吊唁,又是称我为“南华真人”又誉我是“千古名士”。呵呵,真不真人、千不千古怎能由这些蠢人来定!倒是藻雪,为我哭得险些肝断寸断。这让我多少有点欣慰——我出生是一个人真实的哭,我死后有一个人真心的哭。

  ——庄先生!

  有一男子冲入前厅,双腿一跪就拍打着我的棺盖放声嚎啕。

  他身后的随从告诉大家此人是我的学生楚王孙。立刻,周围人肃而起敬,随后人声鼎沸。有的说庄先生入殓前还没有用白芷、桃皮、樟树叶熬出的香汤沐浴;有的急忙约俩仨人去院子里搭建灵棚;有的已经把我从棺材里搬了出来,放到从自家搬来的停尸板上;有的拍着胸脯对藻雪许诺出殡那天他来打幡摔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一一散去,剩下楚王孙人马和藻雪。

  楚王孙命他的随身小婢将行囊里的麻衣取出,罩到身上后对着我拜了四拜,含泪道,庄先生,弟子楚王孙来晚了,不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愿为先生守灵七日,以尽私淑之情。

  藻雪似乎有点疑惑。楚王孙解释说,师母,弟子对庄先生思慕已久。欲借尊居暂住七日;一来是为了给先师守灵,二来为了借阅先师的生平著述,以领遗训。他的话一半带着征询,一半已是行令。

  藻雪还未答复。天色忽然暗下来。须臾雷声便从空中滚过。一瞬间,大雨“哗哗”地下起来。

  下雨天,留客天。看来老天爷都在成全我。

  陆

  掌灯时分,摆饭,四菜一汤,皆是素味,没有酒。

  藻雪语气中带着歉疚,因为先夫修道,我一直没有做过肉食。

  楚王孙笑笑,举箸将一块豆腐夹入口中,连赞可口。他的男仆虚乔和女婢空奴也跟着附和。

  这倒不假。我相信藻雪做的饭菜,没有一样不是可口的。

  楚王孙仿佛想起了什么,忙给藻雪夹了一筷青菜。他言语从容得体,举止斯文贵气。再加上白如傅粉的面庞,红如涂脂的嘴唇,着实是个不亚公孙子都的美男子。

  楚王孙问,庄先生在日可有什么典籍遗下吗?

  藻雪说,先夫所作实乃虚无之语。惟《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千言,集先生毕生之大成。

  我大吃一惊。我素来是认为藻雪是看不懂我所写的书的。哪知是我小看了她。不,不,不,她这么天真,这么胆小,这么不知痛痒,这么浑浑噩噩,休要高看了她!

  ——敢问师母。楚王孙挑起眉毛笑问道——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者,假借也。此句何解?

  藻雪思忖片刻道,生命是我们在这世间暂时借用的一个躯壳,我们迟早要将自己交还给冥冥中的主宰者。你和这躯壳所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象水一样蒸发,象河流一样远走,象梦一样无可追寻。无论你珍惜或是挥霍,都不足以改变这个结局……

  我难以置信地听着,头脑微微眩晕着。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个我原本以为了解到通通透透的女人,实质是雾里的花朵,从未被我看得通透。但她把我的书读得通通透透。一时间,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柒

  嘤嘤嘤……夜雨落到梧桐叶子上,好象女子哭泣的声音。

  我困倦地醒来,仔细辨别,确实是有女子在哭。是藻雪在哭。除此外还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估计是藻雪裹着床被在榻上辗转反侧弄出来的。我透过木窗窥望内室,我想看看藻雪哭泣的样子。可是隔了一层青罗帐,我什么也看不到。无奈只有想象她那原本红润丰满的双颊,现已被冰凉的泪水冲洗得憔悴苍白,梨花也似的白。

  呵,梨花。梨花落后即清明。清明,清明岂不就是离人节?梨花,梨花岂不就是离人花?

  忽地,心就痛了。因为心里密藏的一些事,潮湿如雨后的梨花。寥落如凋零的梨花。它们虚虚实实又斑班驳驳地在我眼前翻飞,终于令我像一株被劲风吹刮的秋草,不得已地弯下腰来。

  ——周儿,娶妻娶贤,娶妾娶色。莫忘莫忘。

  在一个梨花如银的季节,我的老母亲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拽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嘱咐。她的声音含糊又虚弱,她的呼吸急促又滞涩。那一年我还未曾娶妻。我的精力大部分都倾注在追寻天道上。这是我毕生的执著。我厌恶仕途,因为仕途在我眼里无非就是做臣子的辅助各国诸侯自相残杀、涂炭生灵。昨天魏国对赵国发动了袭击,今天秦国与晋国撕破了盟约。今天金戈铁马踏过的田野成为扩展的疆域,明天战败将士们的鲜血便染红了护城池河。到底谁是正义的一方?到底谁是仁道的君王?到底何为真正的正义?到底何为真正的仁道?可笑那些孔氏门徒,头戴圆圆的圜冠,脚踩方方的足屦,在列国王侯面前标榜仁政治国,到底有几个真正地将天下大乱改善成了天下大治?可叹那些墨派豪侠,言则“兼爱非攻”,动则墨守成规。无奈渴望“非攻”最终还是要面对进攻;欲求“兼爱”却不能兼爱天下。由此可见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轻轻地用手覆上母亲空洞的双眼,我的泪落了下来。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去了。也罢,从此我便能够逍遥自在地寻找青天大道了。

  捌

  道!

  道在哪?

  道在蝼蚁那里;道在秭稗那里;道在砖瓦那里;道在屎溺那里……道哪里都在,道无处不在!

  我话音方落,四下里便嘘声一片。那些嘘叫的人好象听了一个很扫兴的笑话,对着我又是挥袖子,又是翻白眼。其中还有几个常日挺尊重我的年轻人。

  ——庄夫子,你闲闲罢。屎尿若能算道,嘴巴和屁眼还有什么区别?

  他们肆意嘲笑着,我在心里也笑着。

  有些人的嘴巴还真和屁眼没有什么区别。从他们嘴巴里出来的话肮脏污秽得如同屎尿,却自命得意地推崇为乳酪。那么言由心生,他们的心自然也肮脏污秽得令人发指。我几乎都闻到了一股股强烈的臭气。恶心得无法忍受,于是捂着鼻子夹着竹简回了家。

  家里坐着我的妻子春藤,还有隔壁的三姑六婆,正前仰后合地一起说笑。见我回来,春藤脸色一沉,“啪”地一拍桌子,吓了我一跳。

  春藤是我娶的第二房妻子。初过门时还对她十分喜爱。不料她很快就让我仓皇起来。

  春藤就像春天里的一株藤,迎风就摆,见枝就缠。她整天乐呵呵的,浑似不知忧愁为何物。最初我是喜悦她这种天真烂漫的个性的。春藤做的每件事,无论对错,都让我觉得做到了点子上,受用到了心坎上。后来她发现我无意仕途一心学术,就换了嘴脸。她天天不是抱怨嫁到我这小门小户的人家,倒楣透了就是絮叨错信媒人的话嫁给我这死了元配的妻子做续弦,实在委屈。她口中的原配,是我第一任的妻子梨魄。那是一个清丽得宛若梨花又薄命得宛若梨花的女子!

  梨魄嫁给我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她死于难产。这让我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歉疚和难以驱散的失落。我本是打算让时光掩埋一切的。偏偏春藤就是要跟我对拧着来。春藤真是一个比藤树精还难缠的女人。她要么是姿态高傲地对我不理不睬,要么是酸语薄言滔滔不绝地给我难堪。我看出她是渴望对我驾驴马一般地驾驱,便忍无可忍地扔过去一简休书,将这泼妇撵出家门,像撵出一个噩梦。

  休了春藤以后,我变得睡觉容易做梦。我在梦中常常一个人登山,登着登着身后就起了大风。那大风牵着我的衣袖,托着我的后身,帮着我在天空中任意驰骋。后来风变得乱,撞来撞去,把厚厚实实的云朵都撞出了洞,那些从云洞飘下的云絮,又迅速地汇聚、拼合,化身成一条狂飞乱舞的银龙。我猛地向上一跳,就跳到了银龙的背上,由它带着向大海冲去。海里的鱼纷纷游来,与我嬉戏,对我簇拥,像欢迎久别的亲友。我沉迷在海里的世界,直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仙子,一个容貌和梨魄几乎一模一样的仙子……

  看来,梨魄是我生命里无可替代的女人。

  由于无可替代,我才渴望将她淡忘。

  毕竟光阴太短,磨难太多,我无暇在儿女私情里叹息沉堕,于是尽量将前尘旧事一一淡忘。

  淡忘。淡忘。只要做到了淡忘,就不会再悲痛压抑。

  无奈,淡忘了梨魄的我……还是会悲痛,还是会压抑。

  原因我是人,却要兽一样的生存。且不只我一人如此,放眼四周,不是嗜血如命的豺狼,就是混吃等死的蠢猪;不是哆嗦待宰的羔羊,就是身在囚笼的猿猴。

  天神啊天神,你造就的日月星辰、江山湖海,造就的花草木石、鸡鸭虫鱼,都是那么美好!为何你又要造出欺善怕恶、尔虞我诈的衣冠禽兽来污染这一切的美好?呵,说禽兽二字还高抬了。君不见禽兽中的虎豹还有爱子之心,昔日齐国的易牙却将亲生儿子的肉烹调成羹呈于君主面前;君不见禽兽中的乌鸦还有反哺之心,当年殷商的帝辛却听信宠姬妲己之言,将王叔比干活活地剖胸挖心;君不见禽兽中的鸳鸯还会生死相守,旧时越国的西施临危受命前往吴越迷惑夫差,却被前夫勾践在雪耻灭吴后装入皮袋沉杀江中……

  我是看透了,这天地间,只有天才是最高的权威。天生万物,生生不息。而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永远都只是自己,只有自己。

  玖

  话虽如此,我还是又娶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藻雪。

  藻雪和世间的许多女子都不同。这世间的女子大多都是浅薄庸俗,大凡都爱哗众取宠。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取悦翁家只为了三餐饭式,四季衣裳。她们天性善变,生性善妒,常常为些鸡零狗碎的事疑神疑鬼、争风吃醋。她们无一不应证着孔老二一生所说的唯一象样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即使是少年时再清纯慧美的姑娘,为人妇为人母久了,也变得喜欢对人聒噪,着实令人厌憎!只有藻雪是个例外。

  藻雪姿色平平,脸颊上还带着几点白麻子。不过她沉静、温婉、细心、善解人意。我闲暇时看着她操持家务的身影,心里就懒洋洋的舒服。但是我没有把她看太重。直到见识了藻雪与楚王孙的初次对谈,我心里便乱得像长满了草。我忽然对藻雪,包括藻雪的头发丝和指甲盖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有着一股震摄他人的力量。这是一种包含着智慧,含蓄,从容,神秘的力量。

  于是,我有意对藻雪继续试探。

  ——师母,庄先生入土后,你可有打算?

  ——我没有打算。

  ——你需要打算的。

  ——请问王孙,此话怎讲?

  ——师母,常言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你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膝下又无一男半女。再看这山野僻郊,人情凉薄。你日后如何是好?

  藻雪闻言咬了下嘴唇。我眯缝着眼看得分明。这就是女人,饶你精明过人、坚韧过人,甚至熟读列女四德,死了丈夫,也等于坍塌了整个世界。

  ——师母……

  ——王孙何事?

  ——学生见师母天天以泪洗面,心下实在不忍。这是小王的一点心意,还望师母节哀顺便,保重身子。

  藻雪回过头来,她看着楚王孙手里摊举的一根长须白身的人参,有些不知所措。楚王孙微笑着拉过她的手,将人参扣入她的掌中。

  藻雪犹豫了片刻,道谢收下。

  我心里“格登”一下,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不祥得不敢多想。

  ——空奴,贵国王孙可曾婚配?

  ——回庄夫人的话,王孙他还未曾娶妻呢。

  ——可是他这个年纪,应该妻妾成群了呀。

  ——回庄夫人的话,我们王孙的眼光可高呢!

  ——如何个高法?

  ——我们王孙有一次跟我说,想要嫁给他的女子,起码得有庄夫人的一半丰韵哩!

  ——……空奴你怎能开我这未亡人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这真的是我们王孙对我说的。楚王孙的侍婢空奴的语调清泠如屋檐处下滑的雨流。

  藻雪摇头,她说世人皆知,天下丽人,莫过于楚。楚国的丽人莫过于郢都。王孙身份尊贵,人才出众,许是在芳脂媚黛丛中挑花眼了吧。

  ——呵,楚国美女虽多,无奈才德兼备的女子太少。且与小王心灵契合的女子更是难找。小王若有庄先生的福气,娶到师母这般慧质兰心的天人,宁肯折寿十年。

  楚王孙一脚跨进房门,令藻雪躲闪不及,红晕浮脸。

  空奴行礼退去,这对狗男女便面对面地默默凝视。他们凝视得非常专心,凝视得非常忘我。

  终于,藻雪的目光从楚王孙的脸上转到我的“尸体”上来了。她幽幽叹息道,造化弄人,唯求来生了……

  哪有什么来生?楚王孙下颌一扬,语气加重,谁见过什么来生!人生在世,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一切随心,自由自在。何必计较那么多?庄先生生前才华卓越,死后还不是化为一捧骸骨。人活着就要尽量让自己幸福快乐,别忘了我们会死很久!

  藻雪听了,眼眸珠玉般璨璨生光。她从未给过我这样的眼光。

  拾

  珍珠。玉璧。金钏。凤钗。

  锦缎。璎珞。胭脂。花粉。

  虚乔将锦盒一一放在案上,空奴再一一将盒子打开,宝气珠光和桂馥兰香瞬间洒得满屋都是。令人呼吸失畅。当然这个人不是我。我一直在屏息观戏。

  藻雪拈着青丝线,对着针眼穿线。她往常瞬间穿好,此番好半天才将一根丝线通过银针穿成两缕。可见她的心乱了。心乱的女人还做什么绣活呢?她再不需要做绣活了。以前她绣个花烧个菜是为了取悦我,现在我“尸骨未寒”,她就被楚王孙给予的两句好话、一点好处弄得心慌意乱……可见女人身上最软弱的器官就是眼睛和耳朵了。

  ——庄夫人,七日丧期将尽。你不如随我们王孙一同去郢都,日后也好有人照应。

  虚乔说此话时,藻雪的睫毛蝶翼般扑了两下,又静止不动。空奴接道,庄夫人,王孙他对夫人情深意重,纵是庄先生地下有知,以他超凡脱尘的境界,定然也会乐见此事。藻雪听完仍是沉默。

  楚王孙见状开口,罢罢罢,师母你若无心我便休,从此各自相忘于江湖!虚乔备好车马,明日我们立刻启程。

  此言一出,藻雪肩头猛颤,她右手手指竟被针头刺出一个豆大的血洞。虚乔、空奴惊呼出声。楚王孙撕下一片衣襟,抓着藻雪的伤指进行包扎。藻雪的眼眶蒙上了泪雾,唇角却含着笑。楚王孙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拥住了她,藻雪也回抱住楚王孙.一瞬间,我只觉自己的心、肝、肠、肺都绞成了一团,痛得几欲大喊,可是我喊不出来。我浑身瘫痪了一般的无力,喉咙处却有股热辣辣的液体在上涌,真真要呛死我了!

  藻雪,你个水性杨花的贱人!

  拾壹

  太阳落山了,好戏开场了。

  藻雪她脱下了缟素孝服,换上了最好的衣服,淡红绫衣碧罗裙,整个人如三月的桃花。她与楚王孙推杯换盏,觥箸交错,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但,这是一出戏,一出猫玩耗子的戏。戏既然有开场,就必定会结束。只是做主的不是耗子,而是猫。

  ——娘子,并非小王唐突,只因庄先生生前与娘子是恩爱夫妻,况且他是个有道德的名贤,我的才学万分不及,再加此来未带聘礼,便不能在他灵堂前行吉礼。暂且一切从简,等我们回去再大事操办如何?

  ——王孙,贱妾承蒙错爱,不胜荣幸。但是先夫刚刚逝世,我打算为他守丧三年。所以喝完这壶酒,王孙就早早安歇,明日回宫吧。

  ——你不随我一同走?楚王孙的口气很是惶惑。我也有点惶惑。

  楚王孙口气炙烈地说,你还要为他守丧三年,你可知小王连三天都等不得!我、我、我……啊呀——楚王孙轰然抱头惨呼,满地翻滚。藻雪惊骇地曲下膝盖去察看他,只见楚王孙死死咬着牙巴骨,眼珠一阵一阵往上翻,整张脸都扭曲得变了形。藻雪急忙跑到门外去唤来虚乔空奴。

  虚乔空奴赶来时,楚王孙已经大张着嘴在吐白沫了。空奴赶快为他揉胸拍背,虚乔倒是见怪不怪地说,这是王孙早年患下的头痛病,每隔两年都要发作一次。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医治。

  ——什么东西?

  ——用人的脑髓和上热酒,给他吞服以后立刻见效。

  ——人的脑髓,现在去哪里找人的脑髓?藻雪团团乱转。

  楚王孙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藻雪冷不提防,差点跌倒。虚乔扶住她,顺便与空奴交换了一下眼神。空奴说,王孙要用的脑髓必须是死人的脑髓。庄先生不是已经死了吗?庄夫人,你救救王孙吧……

  藻雪明白过来了,她沉思片刻,转身撞向墙壁。

  虚乔双臂一挡将她拦住,字字尖冷地说,庄夫人,你想自尽吗?没用的。死人的脑髓必须要搁置七天。你就是贡献出你的脑髓,王孙等不到七天也活活痛死了!

  藻雪瞠目结舌,步步后退。空奴又迎了上来,庄夫人,人死了以后无知无觉,留下一个躯壳还有什么用?你守着那副躯壳庄先生也不会活转过来了!

  虚乔又跑到楚王孙身边哭道,王孙,你放心。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定会杀了这个女人,让她去九泉陪你!

  楚王孙却呻吟着制止道,万万不可。生死祸福乃由天定,我就是活不成也不许你伤害娘子一根寒毛。我能够和她相遇相知,已经不枉此生、不枉此生……

  藻雪流着泪,摇着头,一语不发地冲出门去。须臾她就抡着一把斧子回来了。她踉踉跄跄走到我的“尸体”前,忽然丢下斧子,紧紧地抱住我,哇然大哭。

  刹那间,我对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痛惜——痛入骨髓的怜惜。她毕竟是我的妻,即使她有红杏出墙之意也是我的妻。即使她下一刻就要举起斧头劈开我的脑袋也是我的妻。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何必要这么狠毒地折磨她呢?

  长叹一声,我抚着她的肩膀睁开眼。

  ——啊——藻雪恐喊出声,她恐喊了很久很久,喊完脖子一软,双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拾贰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天亮了。

  我推开柴房的门,很熟练地点火、烧水、做饭。

  藻雪已经昏迷两年了。这两年里,我一不修道二不练功,只一心守在藻雪身边照顾她。除此外便是对着那个骷髅忏悔。

  ——髑髅髑髅,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一个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我捏着鼻子回答自己说。

  ——髑髅髑髅,你告诉我藻雪是谁?

  ——藻雪是一个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髑髅髑髅,你告诉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怎样才能唤醒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用你的情,用你的心,用你的体贴,用你的关怀……

  这是起死后的我,体会到的真理。李耳老师说过,一个人最大的祸害就是贪婪,最大的罪过就是自私。所以,真正得道的人是心怀大德的人。只有心怀大德,才能胸怀如海洋一样的博大,灵魂如碧湖一样的清澈,欲望如井水一样的节制,心肠如溪流一样的柔顺。而心有大德的人,一定会得到天神的垂怜,满足他最迫切的渴望。

  我渴望藻雪清醒过来,我也相信终有一日藻雪会清醒过来。

  到了那一天,我会解释给她听,前番之所以对你试探,是为了想懂你。懂你是为了爱上你。我将永远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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