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人爱串门,这性格连带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乡土文化,我后来在哪里也没能再找到。
串门,在别人家里坐一个下午,所以我们那也叫“坐人家”,反正除了农忙种菜给家里的猪,鸡,人,备一日三餐,都是闲着的。闲着没事难道睡觉吗,那也不好意思一年到头打麻将,那时也没快手也没抖音,妇女们憋了一肚子话,牢骚,兴奋,愁绪,没处发泄,这就得跑去邻里喝茶聊天,这家坐半晌还拉着这家堂客们一块去下一家继续。
我们那称妇女为“堂客们”,这很贴切,就是堂屋里面的客人。串门过来的人,无论是多熟络的邻居,都被敬为客人的,所以,串门与被串门通常是伴随身份的随时转换,被串门的下一秒去到刚在堂屋的客人家,瞬间就变成他家的客人。
堂客们说话声音大,她们不管什么隔墙有耳。今天在这家说的事,一会就传到老远。
谈论的无非是家长里短,谁家孩子去哪里工作了,干什么买卖了,赚的钱多少,娶了什么样的媳妇,生了几个孩子,孩子是男是女,等等。
现在的话题也延伸发展到,谁家在哪里买了房子,眉毛是在哪里纹的,什么时候哪幢房子要征收,政府又在村里搞了什么建设,哪一家扶贫队的又送了兔子笼来。
有些堂客们聊天聊得眉飞色舞飞沫四溅,脸上的肌肉像唱戏的到处拉扯,手脚并用要把那故事从头到尾表演出来,而她也真做到绘声绘色,极为入戏,说到激动时候,我都怕血压冲顶,替她捏把汗。
恨的时候恨得咬牙切齿,说起悲伤的事情,眼眶真真的就红了。那个有点年纪的堂客们(现在可以改口叫做娭毑“奶奶”了),孙女在本省的其他城市上学去了,从来没去那么远,想起这就要落泪,旁人当然小心翼翼的劝,大家也知道,她已经在我们面前说过不下几十次,次次掉泪,旁人每次都像第一次见到般的安慰。
那要是哪家有什么丑事,堂客们还是要压低了声音,偷偷分享秘密的,语气带着点冷嘲热讽,加一点添油加醋,外加一点假装的同情,反正这秘密怎么都瞒不住的,明日又被另一个堂客们当做秘密分享了去。我小时候不大爱出门,基本上村子里的情报都是靠来家“坐人家”带到的,现在不多的几次回家,我就巴不得时时刻刻有人来家里“坐人家”,这样,我不用出门也能掌握诸多乡亲们的近况了。
坐人家上瘾的也蛮招人嫌弃,我外婆隔壁的那位就是最被带厌的一位,一天到晚不着家,什么事情都要凑上去插一句嘴,讨论别人的事情她相当上心,就像这事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传小道消息也属她最快,怕是堂客们中的狗仔队,家家都怕了她,但是又不好明说,就只好联合起来暗讽,谁料她并不在意,或者根本领会不到这层意思,依旧耐不住寂寞的往外遛,把别人家当自己家。
有时串门不是特意的,田里的水打理好了顺便就近喝一杯茶,歇一歇腿,有一次有个胖子堂客们去我外婆家歇脚,结果恰逢中暑,连翻白眼,差点断气,还好外婆和另一个堂客们及时给她刮痧,救了她这一命。
说起喝茶,我们家那的芝麻姜盐茶让我想念不已,最近在隔离禁足的时候,我想起有从家里带的茶叶,姜也有,芝麻也有,就用筷子粗的那一头,把姜剁成泥,放在泡了茶叶的热水里,然后添一小点盐,撒上芝麻,让其满满漂在茶汤上,这就成了家家户户都要喝的,待客时最为客气的芝麻姜盐茶。小时候只有过节时候才有芝麻的,茶是去山里采,自家炒,每家味道不一样;喝茶的小碗,到年底的时候经常会有缺口,裂缝,过年之前都要换一套的。
堂客们绝对是村子里的主心骨,干农活的时候丝毫不含糊,田地里头最看中的是灌溉,那要是谁家断了我家的水,我妈妈,这个堂客们中的战斗机,必须是要杀过去一番战斗的。
以前的堂客们在家里伺候小孩,公婆,男的都去外面打工了,那时候农民工不时兴拖家带口去城里,孩子在家里上学,也没什么大的指望,不像现在我们农民们也见过些世面,有了点野心,拼死拼活也要带孩子去城里上学,那时就是安安分分的,打一天工,得一份工钱,也没有那个头脑琢磨其他出路。现在无论谁家,新一代嫁过来的堂客们基本上不会守在村子里了,不然这家人都会被认为没出息,怎么的也得去城里买一套房子。现在村子里都是些老堂客们了。
老堂客们现在也偶尔会学城里人跳广场舞,一般是在镇上打工的堂客引进的,那个堂客们我挺喜欢的,特别爱笑,笑眯眯的眼睛,看到总觉得蛮幸福的;晚上吃完饭也去河边散步,我偶尔夏天在家时也会去散步,傍晚的夜里,遇到一些生面孔的堂客们很惊讶,很多新娶进来的我大多是认不得的,但也有小时候的玩伴,她们也变成了堂客们,长相身材气质大不像从前般轻飘,我也就认不出来了。
有些老堂客们独守一幢空房子,人死了菜地也荒了茶也没人泡了;有些则操心家里学坏的小孩,多少已经认命了,觉得无法改变;有些有心无力的带着留守的小孩子。
她们穿粗糙俗气的衣服,但她们认为很好看,劣质的面料,颜色艳丽,也有时候出现黑白纯色,常常镶嵌着蕾丝花边,胸前和裤子上点缀亮晶晶的水钻,有时候带一个彼得潘领子,有一点童真的可爱感,但又是性感的,堂客们多是丰腴的,她们惯于掩饰自己的性格,常用的伎俩是穿宽松的衣服,不穿露腿的裙子,以不过于张扬惹人闲话或者自己不太好意思。
堂客们在夏天午睡过后坐在迎北风的朝向后院的门口,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刚睡醒的声音涩涩的;冬天钻到烤火被里,嗑瓜子喝茶满足的很。
那时我对人开始有模糊的概念,人最开始作为一个躯体,后来又作为不同的灵魂出现在我面前,这些灵魂在历史里无足轻重,人微言轻。我现现在依旧写不好她们,她们每个人都鲜明极了, 都有不同的小名,声音,语速,发型,骨骼,肤色,那种对一个人的亲近感,近距离的观察和放松的闲谈,我几乎再也没有遇到过,人们或多或少都想要在别人面前展现某种能力,展现自己的见识,良好谈吐,投其所好,唯独她们与土地最亲近。
封面图:Venus of Willendorf
维伦多夫的维纳斯(Venus of Willendorf)虽名为维纳斯,其实她是一尊非常小的旧石器时代雕像,中文对等的名字可以称作地母神,出土于1908年,奥地利的维伦多夫村(Willendorf)附近,这里发现过不少维纳斯雕像,据信是距今2.2万年-2.4万年(旧石器时代晚期)之间完成的。她没有面目,头上是装饰性的卷发(或是辫子编盘而成的发型),双手细瘦放在肿胀的双乳上,宛如怀孕的腹部向前突出,肚脐、阴部细节刻画得非常清楚,双脚则如手一般细小粗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