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人们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
2. 陈虻去世之后,我开始写这本书,但这本书并非为了追悼死者——那不是他想要的。他说过,死亡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意识,那才相当于死,他所期望的,是我能继续做他曾做过的事——就像叶子从痛苦的蜷缩中要用力舒展一样,人也要从不假思索的蒙昧里挣脱,这才是活着。
3. 张洁总担心善良的人做不了刚性调查,但身边的人让我觉得,其实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刚性,善良的人做“对抗性”采访,不会跃跃欲试的好斗,但当他决定看护真相的时候,是绝不撤步的对峙。
4. 生和死,苦难和苍老,都蕴涵在每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相逢。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5. 我知道问题不硬的根本原因不是头发和表情,是我不懂,不懂就被糊弄,稳不住。
一开始采访农村征地问题,我连农村土地和城市土地适用的是不同法律条款都不清楚,张洁不管我,也不教我,出发前不开编前会,也不问我要采访提纲,出差在外地都不打电话问一声进展怎么样。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敢冒这个险,调查性报道全靠现场挖掘,但凡有一点记者问得不清楚,后期怎么补救也没用。
6. 《红楼梦》里写贾宝玉讨厌“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觉得市侩,我原来也是,一腔少年狂狷之气,讲什么人情世故?采访时万物由我驱使,自命正直里有一种冷酷,这根流血的手指要不是来自亲人一样的同事,我恐怕也不会在意,他对我一句责备也没有,也正因为这个,我隐隐有个感觉,为了一个目的——哪怕是一个正义的目的,就像车轮一样狠狠地碾过人的心,也是另一种戾气。
7. 聚会上朋友说,你现在做的这些题目要边缘了,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碰这些问题。作家野夫说:“那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大多数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免于受辱了。”一群人里有教授,有记者,有公务员,都沉默不语。
8. 王小波说:“你在家里,在单位,在认识的人面前,你被当成一个人看,你被尊重,但在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可能会被当成东西对待,我想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人,不是东西,这就是尊严。”
9. 人是一样的,对幸福的愿望一样,对自身完整的需要一样,只是她生在这儿,这么活着,我来到那儿,那么活着,都是偶然。万物流变,千百年来,谁都是一小粒,嵌在世界的秩序当中,采访是什么?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认识自己越深认识他人越深反之亦然。
10. 爱伦堡说过:石头就在那儿,我不仅要让人看见它,还要让人感觉到它。
11. 《飞越疯人院》中的麦克默菲,他押了十美金,搓了搓手,使劲抱住那个台子,没搬起来,再一次用力,还是搬不动。他只好退下,突然,他大叫起来,去他妈的,我总算试过了,起码我试过了。
12. “闲事?这不都是你们每个人的事么?”
“有他做就可以啦!”
所以他一个人做,告环保局的官司输了,告省政府没被法院受理,写给人大法工委的信没有回音。花在广告费上的钱几乎掏光了他全部家产。
陈法庆只说:“到钱花光的那一天,我就停下来。”
13. 在强大的机构面前,人们往往除了服从别无选择,但是我不愿意,他说:“我要把他们拖上战场,我不一定能赢,但我会让他们觉得痛,让他们害怕有十几二十几个像我这样的人站出来,让他们因为害怕而迅速地改变。”
14. 为什么很多人都选择屈服?因为他们觉得投入太多,收获很少或根本没有。
15. “钱数这么少,很多人觉得失去它并不可惜。”我说。
“今天你可以失去获得它的权利,你不抗争,明天你同样会失去更多的权利,人身权,财产权,包括土地,房屋。中国现在这种状况不是偶然造成的,而是长期温水煮青蛙的一个结果,大家会觉得农民的土地被侵占了与我何干,火车不开发票,偷税漏税与我何干,别人的房屋被强行拆迁与我何干,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落在你的身上。”
16. “但是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什么呢?”
“看看罗莎·帕克斯,整个世界都为之改变。”他说。
17. 罗莎·帕克斯是每个的一个黑人女裁缝。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日,在阿拉巴马州州府蒙哥马利市,她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就座。那时,南方各州的公共汽车上还实行种族隔离,座位分为前后两部分,白人坐前排,黑人坐后排,中间是灰色地带,黑人可以坐在灰色地带,但如果白人提出要求,黑人必须让座。
18. 那天晚上很挤,白人座位已满,有白人男子要求坐在“灰色地带”的帕克斯让座时,她拒绝。
当司机要求乃至以叫警察威胁坐在“灰色地带”的黑人让座时,其他三个黑人站了起来,唯独帕克斯倔强地坐在原位。
19. 她说:“我只是讨厌屈服。”
之后,她因公然藐视白人而被捕。
她的被捕引发了蒙哥马利市长达三百八十五天地黑人抵制公交车运动,组织者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牧师马丁·路德·金,日后他得到“反种族隔离斗士”和诺贝尔和平奖的荣誉。这场运动的结果,是一九五六年联邦最高法院裁决禁止公交车上的“黑白隔离”,帕克斯从此被尊为美国“民权运动之母”。
20. “政府就要建,我们就不让建,不管是谁,总说这个‘就’字,‘就’要怎么怎么着,那就没有任何调和余地了。”
[ 2 ]
1. 许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会相信。
2. 胡适在北大的演讲中讲:“你们要争独立,不要争自由。”
自由是针对外面束缚而言的,独立你们自己的事,给你自由而不独立,仍是奴隶。独立要不盲从,不受欺骗,不依赖门户,不依赖别人,这就是独立的精神。
3. 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探寻就是要不断相信,不断怀疑,不断幻灭,不断重建,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或者说,煽动各种偏见的互殴,从而取得平衡,这是我所理解的“探寻”。
4. 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痛苦就是痛苦,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
5. 转变看上去突兀,但在最初面对大量反对声音时,晃动其实已经开始,人往往出自防卫才把立场踩得像水泥一样硬实,如果不是质问,只是疑问,只犹豫一下,空气进去,水进去,他两个脚就不会粘固其中。思想的本质是不安,一个人一旦左右摇摆,新的思想萌芽就出现了,自会剥离掉泥土露出来。
6. 生活就生活,他没有只站在哪一方的主场上,不赞美,不责难,甚至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
7. 我们要维护的一条道德的底线,那条底线,是对生命的尊重,一个社会是有规则的,不是随性而为,不是暴力,滥交,背叛,屠戮。
8. 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德国医生施韦泽,他在非洲丛林为黑人服务五十余年,在书里他写道:
“无论如何,你看到的总是你自己。死在路上的甲虫,它是像你一样为了生存而奋斗的生命,像你一样喜欢太阳,像你一样懂得害怕和痛苦,现在它却成了腐烂的肌体,就像你今后也会如此。”
9. 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霍尔姆斯说:“法律不是一个道德或是伦理问题。它的作用是制定规则,规则的意义不在于告诉社会成员如何生活,而是告诉他们,在规则遭到破坏时,他们可以预期会得到什么。”
10. 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善当然如此,但恶也可能一直存在。歉意不一定能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忏悔也许存在,也许永远没有,都无法强制,强制出来也没有意义。一个片子里的人心里有什么,记者只要别拿石头拦着,他自己会流淌出来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11. 斯宾诺莎说过:“希望和失望也绝不能是善,因为恐惧是一种痛苦,希望不能脱离恐惧而存在,所以希望和失望都表示知识的缺乏,和心灵的软弱无力。”
12. 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很丰富的,需要有强大的能力才能看到,光从恶中看到真实是很单一的,人能从洁白里拷打出罪恶,也能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
13. 人会死,花会谢,看似有价值的东西实际上毫无意义。最后留下的是一个影像,模糊的影像,供我们回忆。
14. 疑问一旦开始,逻辑自会把你推向应往之地。采访时局长脸露难色说:“要不我们不愿意接受你采访呢?”可是,真相往往就在于毫末之间,把一杯水从桌上端到嘴边并不吃力,把它精确地移动一毫米却要花更长时间和更多气力,精确是一件笨重的事。
15. 死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16. 他们允许我们在旁边陪伴就够了。烧火做饭时,我帮着添点柴,有时机器开着,很长时间也没人说话,只是柴火噼啪的声音,火苗的蓝尖飘过人的脸,热一阵,冷一阵,叶哥叶嫂要是想说话了,我们就听着,有时两口子商量以后怎么盖房子生活下去,挺有雄心的样子。有时又沉默着,干什么都没有心思。
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号就度过去。
17. 我们都努力把自己报道的世界与生活分隔开,但是都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
18. 安德森·库铂说:“我以为我能就此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但事实却是我根本无法解脱。根本不可能做到视而不见,即使不听,痛苦还是能渗透到你内心深处。”
19. 只有同样经历过无边黑暗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理解你。”
20. 生活并不需要时时有新的主题,即使是华丽的《霸王别姬》,力量也在于真实的市井人性。
他说:“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 3 ]
1. 陈虻说:“不要过于热衷于一样东西,这东西已经不是它本身,变成了你的热爱,而不是事件本身了。”
2. 梵高对他的弟弟说过:“没有什么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和世界的理解。”
3. 曼德拉说:“如果因为怕别人看到就不做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把他隐藏起来,那就等于说谁都不能做这个事情。如果自己把它做出来并让别人看到,那就等于说谁都可以这样做,然后很多人都会这样去做。”
4. 卢安克说:“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
5. 强大的人不是征服什么,而是能承受什么。
6. 纪律可以带来秩序,但却是被动的,只有一个人归属于一件事,一群人,一个社会,才会有认同和发自内心去照顾它的愿望。
7. 人类大部分的苦都是因为期待的存在。其实,在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的事情,只存在不必要的期待,没有任何期待和面子的人生是最美好和自由的,因为这样,人才能听到自己的心。
8. 为什么人声称追索公正,要求死亡,但死亡来到这一刻,你感到的不是满足,也不是为它的残酷而惊骇,而是一种空茫?它让你意识到,剥夺生命是什么意思?就是一切的发展,一切的可能,结束了,张妙死了,药家鑫死了,但如果只是死,结束了就过去了,那就是白白死了。
9. 陈虻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到别人的存在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
10. 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有所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11. 人是不可能孤立而成,人由无数他人的部分组成。
12. 眼酸抬头时,看到窗外满城灯火,了解他人越多,个人的悲酸欢慨也就微不足道,在书中你看到千万年来的世界何以如此,降临在你身上的事不过是必然中的一部分,还是小宏那句话:“只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13. 陈虻总说:“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如果哀痛中,我们不再出发,那你的离去还有什么意义。”
14. 你必须退让的时候就必须退让,但在你必须选择机会前进的时候,必须前进,这是一种火候的拿捏,需要对自己的终极目标非常清醒,非常冷静,对支撑这种目标的理念非常清醒,非常冷静,你非常清楚地知道你的靶子在哪儿,退到一环,甚至脱靶都没有关系,环境需要你脱靶的时候,你可以脱靶,这就是运作的策略。但你不能失去自己的目标,那是堕落。
15. 一个国家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构成,它由这些人创造并且决定,只有一个国家能够拥有那些寻求真理的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能够记录真实的人,能够不计利害为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够捍卫自己宪法权利的人,能够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弃的人。只有一个国家拥有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为祖国骄傲,只有一个国家珍重这样的头脑和灵魂,我们才能说,我们有信心让明天更好。
16. 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以上就死了,一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变成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一天天地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
17. 如果你定一个高得离谱的目标,就算失败了,那你的失败也在任何人的成功之上。 ——《阿凡达》导演卡梅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