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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憨八种!分不清是声音先出,还是先看到屋棱下的一个影子晃楞过去,刘老汉睁开眼睛。腿肚贴着买来还黄澄澄如今已乌黑的草席,背脊抵着木头摇椅上凸出的一个疙瘩,整件汗衫都湿透,满头满脸也都是汗。而即便天气再如何热,刘老汉都不会像镇上其他男人那样光着膀子在河边晃悠而满脸不害臊的。他整个身子侧过来,枯瘦的臂膀从污泥里死命伸出来般,把掉落在脚边的蒲扇捡起来。
他用蒲扇柄撑着站起来,感觉裸露在外的肉体和被汗渍浸得黏糊糊的木头死命地撕扯,终于把自己拔出来,他挺胸站着,背仍然佝偻了至少有三十度,耳朵冲着东边,那方向的院子里长着一棵桃树,郁郁葱葱的叶子,在树叶的深处是有几个果子,他没数过,他除了蝉声什么都没听见。
他转过身来,刚想把木头椅子拖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他重重地一跺脚,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门口,那里倚着他的拐杖。刘老汉不常用拐杖,觉得有辱他的威严,村上人却不这么想。刘老汉到哪儿,路边的围着头巾的洗衣妇女,赶着牛车往镇上买货的男人,都冲他招呼着,老汉儿啊,当心着点走,没个拐可怎么行。好像作为村上年纪最大的老人,就理应该拄拐似的。刘老汉冲他们重重地龇几口,脸上的麻子都挤在一起,然后拿眼睛瞪一瞪,搭话的人就转身继续搓着衣服,赶着牛车,冲着老汉一摇一摆的背影压低声音地笑。
刘老汉正拿了拐杖到院子里去,举在头顶要打谁一样,口中还喊着:憨八种!作为威慑的拐棍并在空中悬了片刻,然后焉巴巴地戳到地上去了。刘老汉看着桃树的方向,一只猫的尾巴在树干后面晃一下就不见了,他怔怔地站了一会,然后就转身回屋去了。
近来有很多因为拆迁而寻到村上来租房的新面孔,隔壁就是这么一家,外来户的小孩明明上次就来爬桃树摘桃子吃,几年还是几十年来没被新面孔占据的领地被侵占了,刘老汉就一个拐棍把小孩吓了下来,让他咧着开裆裤哭着就跑回家了,还不忘朝连通邻居和自己家的一条杂草丛生土路喊“三岁看大的憨八种!”,后来明明被家人和户主警告,再没来过,他仍如临外敌地防着。
刘老汉回到家以后,看到乌黑的草席滑落下来,在地上卷成扭曲的形状,窗外的蝉声突然放大了数倍,他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就在十多平米的屋子里左转右转。汗从他头上像水一样地涌出来,每一颗麻子都被冲洗过,甚至连头上稀疏的几缕白发底下,都是湿漉漉的麻子。刘老汉又转身,迈步走了出去,他觉得身体发冷,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走到院里,他佝偻脊背,眼睛在热辣辣的太阳下面紧紧地眯着,整个脸上东一块西一角的老人斑底下皮肤好像就要融化一般,一寸一寸地瘪下去又涨起来。他用手捏捏自己的手臂,失去弹性的凹陷皮肉就不再回到原位。
刘老汉突然悲哀地想到,死的时候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多大,于是突然煞费苦心地动起将近凝固成石头的脑子。他记着一个数字,好像是他出生的年份,带着隐隐约约腐烂的味道,混杂着鲜血,还有木棍打在身上的痛感。他上头有两个兄弟,下头就没有了,那两个兄弟都见过母亲,只有他没见过,后来他们带着母亲的记忆走了,刘老汉不知他们去了哪里,他看着父亲的头发渐渐花白,他在坑上忍着恶心和胃酸翻涌,替半身不遂的父亲擦洗身子,然后送他入土,父亲弥留之际叫着他儿子的名字,叫得痛苦不堪,老泪纵横,一口痰噎在喉咙口就再没缓过神来,刘老汉站在一边,突然心就变得很冷很冷,看着父亲睁大的双眼,想着他临死前一遍又一遍叫着大哥的名字,想着自己一次又一次拨通大哥的电话,大哥只告诉他一个字:忙。
兄弟几个辍学打工,父亲砸锅卖铁,都是为大哥攒学费,大哥远走,就再没回过村庄,二哥得了痨病,死在给大哥送学费的路上,刘老汉就接下了给大哥送钱的活,看到不一样的生活。一片天空,同片大地上,有扯着面具说笑话的人,庸庸碌碌的人,在街上用命碰瓷的人。刘老汉永远都不会明白,大哥怎么会陷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过,就在他仰望桃花树的那个午后,无论是大哥大嫂,父亲母亲还是二哥,都已不在这世上了。好像忙碌一辈子,刘老汉都在跑腿着,给这个人送终,给那个人合上双眼。
大哥握着他的手,眼泪也是滚烫的,两只粗糙但是还没老透的胳膊也靠在一起,刘老汉把眼睛移向窗外,默默地数着蝉鸣的声音有几响。我是没脸回去啊。大哥哭哭啼啼地说着。刘老汉才知道,大哥是辍了学,瞒着爹在外头打工的。大嫂的哭声也加入进来,刘老汉就站起来,离开四面墙壁都白花花亮眼的房间,离开排在房间外的塑料天蓝色座椅,离开到处都是酒精消毒水气味的钢筋建筑,在那里一切都是沉默,一切都是沮丧的悲伤,没有人笑,没有人看看天气有多好,庄稼能不能旺盛生长。刘老汉觉得呼吸都滞住了,半分都待不下去。他其实想得到,就是母亲在难产他死后,鲜血和腐烂气味充盈的那个夏天,父亲仍然会跑到地头,把秧苗下面干裂的泥土松好,会给三兄弟在饭桌上讲粗俗的笑话,会和扛着工具的邻居道一声今天的天气,庄稼的长势。父亲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刘老汉也是那么过来的,他需要去地里,他不愿在冷白的房间里傻乎乎地坐着,流着毫无用处的眼水,所以大哥的葬礼,他仍然在田里,一锄头一锄头地弄着地,腰也是那时候佝偻下的。
摸不清自己已经多大岁数的刘老汉,继续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裂开的石墙缝隙中伸出一些藤蔓,他先是用拐棍打它们,然后又用手把它们拽下来,扔到地上。蝉鸣渐响,他听到车轱辘滚过外头十字路的声音,一只在院子里找食的鸟飞了起来。他推开院门,沿着杂草丛生的道路走去了,树影窄小地撑不住他的身影,他走在火辣的太阳底下,却哆嗦着全身发冷。
这条道他走过很多次,从前隔壁的翠花就是沿着这条土路,梳着女娃流行的麻花辫,穿着合身的褂子,左手边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些馒头点心,上头盖一个雪白的布,送到他家里的。后来就是他常顺着这条土路向外走,牵着翠花去娘家看岳父母了。
刘老汉远远地望一下路头的房子,颓圮的墙头上,长着杂七杂八的荒草,纸糊的窗户都裂开了,夏天热辣辣的风灌进去,秋天冷飕飕的雨也灌进去,他背着手,丝毫没有觉察到拐棍已被他拿在手中当成了第三条腿,这是他历来不齿的行为。他仍然冷得直打哆嗦,就顺着土路往西边去了,那里有晾谷场,大片大片的空地都用来晒稻米,还有一个谷仓,虽然没有完全弃置,现在也是逐渐荒废下去了。刘老汉知道找不到自己的田,大片的稻米和菜畦都在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前,就被收走充公了。他走到了,便站在空地上,没有阴凉,自然没有一丝人影。他觉得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人,这么想着,身体却哆嗦地更厉害了,他赶忙坐下来。
坐下来望着远处,蚊子突然爬上他的胳膊,他一下子打死,速度快到没有血流出来,脸上的麻子便成片成片地展开来,心满意足地咂咂嘴。有一只蚊子刺入他的腿肉,他伸出手去,手心便溅满了自己的血,再后来又有一些蚊子跑到他身上来搜刮点什么,他也就不再去管它。他觉得有些累,干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这才发现天上一丝云都没有。
他感觉从脚底升腾起一阵阴气,那气流爬过他的双脚,双踝,落在他左边的小腿肚子上,他好像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气流停顿一会,渐渐蔓延到他双腿之间,他想起了幽暗的空间里,肉体和肉体挨着,中间挤满的战栗感。他甚至想起了儿子,想起儿子就又想起那些腐烂而鲜血充盈的夏天,如果儿子和明明一样顺着桃树爬上去,他是不会用棍子惊他下来的,而那时候还没有桃树,儿子的脑子也是坏的,他爬不了树。儿子死的那天,婆娘的哭声把他全身的汗毛都震了起来,他就去田里,继续佝偻着背,霜露沾湿了他的裤脚,他在漫天遍野的稻麦声里躺着,眼泪流进土里。后来翠花婆娘说,种一棵树吧,桃树怎么样。他说,好。他们再没生过孩子。
气流蔓延到他的小腹时,刘老汉突然坐了起来,也不哆嗦了,他想起自己是要把摇椅搬到没有太阳晒着的阴凉处的,就站起来直直地往回走,拐棍也遗落在脑后。这种时刻,蝉反而是不叫了,刘老汉的角度看来,整个世界都是安静无声的,甚至他的脚步声也被土地吸收融化了。他跋山涉水地穿过杂草,却不见家的踪影,他听见了人声,有两个,心里却是出现了一丝愤怒,家里熟悉的瓦楞屋顶出现在他眼前,他快步赶了过去。
我们这里不拆迁,我死都不同意。隔老远刘老汉就吼着,挥舞着瘦削的胳膊,也不在乎手上没拿着威慑用的拐棍,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了。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地方,睁眼,在院子里打滚,弄得满身是泥,父亲发怒,棍子就打到他身上,家里燃起炊烟,就回去,热腾腾的大锅菜,炉火熄灭后残余的橙色光亮。他系着围裙踮脚和哥哥学习做菜。逃学去河畔抓青蛙,大哥和二哥跑得比他快,回头看他笑他,他捞上来小银鱼,二哥把它放在锅里煮。有时候哥哥们想起母亲,直言直语地说出来,他便顺着田埂走,走到天黑,谁唤都不回,脸上的泪水干枯成泪痕,是大哥叫住了他,坐在田边上,远望家里的那束淡淡的炊烟,看着渐渐升起的漫天繁星,虫子在两个沉默的人旁边嘤嘤乱转。然后是那片田,他跟在父亲后面,踩着哥哥的脚步,手拿着镰刀,把金黄的麦穗切割下来,汗水如同散落的麦粒,一颗颗滴到湿润的泥土上,他的脚腕和小腿沾满了雨后的泥土。时间就好像一下子过去了,他辍了学,娶妻生子,给亲人送终,那双脚从未离开泥土,那双眼从未离开家乡的天空,那颗心从未离开那座老屋。父亲的话语,兄弟的嬉闹,妻子的纺织机,儿子的咿呀声,他最近好像听得到,越发频繁了。
两个人讪讪地走了,步子细碎的声响消失在东边的石子路口。刘老汉抬头一看,明明光着的屁股一闪而过,憨八种!他叫道,唾沫星子喷到门把手上。他推开门,摇椅还在原处,阳光却偏移了,现在的椅子和在地上扭曲的草席都安置在阴凉里。刘老汉愤愤地喷着鼻息,弯下身子捡起了草席,还是不甘心地调了调摇椅的方位,然后把腿伸在椅子的一脚边,另一条腿横在另一脚边,两手撑在扶手上,听着摇椅和身体互相冲撞的吱吱呀呀声,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往下送,直到屁股蛋子感触到木头的质感,他才放心地把全身重量安置了下去。
翠花死的时候,躺在支棱着毛的毯子下面,布满皱纹的脸微微上扬,暗黄色的老人斑显得亮了一些,刘老汉坐在床边,地已经被人收走,他没处可去。翠花没有哭,也没神志不清地念着别人的名字,她说,刘老三儿。他应了一声。刘老三儿啊,你慢慢来吧,我不急,我在路上等你。然后翠花就闭上了眼睛。刘老汉有些不懂翠花的意思,但他知道妻子是个文化人,如果不是为了胞弟,可能还会成个城里人,翠花做完家务,会捧着闲书看,眼睛眯缝起来,皱纹堆在一起,然后永远地合上了。
刘老汉闭上了眼睛,他闻到夏日腐烂的气味,窗外的池塘里,飘着些不知叫什么的水草,有些鱼翻着肚皮朝着天空支棱着眼珠。哪户人家的狗叫了起来,声音凄厉地如同哭声,锅碗瓢盆全都倾倒下来,砸在什么东西的面上。有女人哭喊着,闷闷的拳打脚踢声混在锅里未熟的米饭气味里。
有时候能听到远远的拆迁户的吵嚷声,男人女人都在扯着嗓子叫喊,声音都透着底气的,毕竟拆迁过后,就成为城市户口了,再不是靠地吃饭的农人,连鬼神的畏惧和神明的信仰都抛却了的,他们从此以后该要靠人吃饭。
黄昏时刘老汉没有睁眼,夜晚也没有。在尸体的腐臭气息传到邻居家时,人们才发现这个村上年纪最老的老人已经离开了,老人空瘪,家里没有吃的,在临走之前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小小的村落便惊起了短暂的波澜,刘老汉没有亲人,人们便堆了小小的土坡,捂着鼻子把腐烂的躯体埋在了谷仓旁废弃的土里,房子挂上大锁,不久就会像翠花家的房子一样覆满灰尘,长满杂草,住满昆虫。
明明玩耍的时候,开始鼻子翘到天上地讲起来,说他可了解刘老汉,发现尸体他也是第一目击证人,似乎已忘却闻到腐味时他吓得哇哇大哭的囧态。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让明明说得详细些,说点他们不知道的。明明就躺在地上,伸出手来微闭眼睛,“他当时啊,就是这样躺着,不过是在一张椅子上,手上抓着张纸片。”
“什么纸片?”
明明摸着鼻子,自己自然不知道那张纸片是什么,但小小的脑瓜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成仙了 !纸上就是这样写的。”
“那刘老汉是成仙飞天了?”
“肯定是这样的,活到这种岁数,都会成仙的。”一个流着鼻涕的女孩怯生生地开口道。孩子们互相点着头,咧开嘴对着笑,纷纷向天上看去。
刘老汉确是死了,拐棍落在生前一直耕作的土地旧址上,如今已是谷仓。死时身体朝向东边,正对着院子口的那棵桃树,后来已被人砍去。纸片是随身携带在身上的,不知什么时候又被拿了出来,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中年的刘老汉和妻子对着相机嘴角上扬,泛黄的边角遮住流露忧伤的眼睛,照片的背后写着一些字,希望有心人能将自己葬在村后山墓地上妻子和儿子的墓边上,那座墓林还是刘老汉父亲,兄弟的安身之所,埋着刘老汉的一生。
刘老汉死去不久,推土机开进了这个搬走了人的村子,平顶的屋大片地倾倒,烟尘弥漫着,剧烈的轰鸣声也赶不走,如同末世的游丝,割舍不断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