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微耽)

>>>壹<<<

地府,忘川河边。


一白一黑两名男子并肩坐在一块巨石上。

黑的沉静,白的活泼。

“唉,老三啊,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太死板,不知道变通。你说说,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阎王爷都换了好几届了,你还是这样。”白衣男子叹了口气,首先打破了沉默。

“......”

“不是我说你,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毕竟年纪也不小了不是?你那年迈的老娘还在家等着抱孙子呢——哦我忘了你是块石头来着,没娘......”

“......”

“兄弟,干嘛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就你长这模样,追你的仙女儿不得从南天门排到玉帝的寝宫里去?”白衣男子继续聒噪。

“大胆白无常!竟敢妄议君上!”忽听一声大喝,另一个黑衣男子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吓得白无常一哆嗦。那人若无其事地挤进两人中间,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伸出胳膊一手搂住一个,嘿嘿一笑道:“聊八卦这种事,怎么能不带上我?”

白无常晃过神来,一肘击在他肚子上,怒道:“你他娘的走路能不能出点声?!老子差点被你吓死!”

黑无常嗷地叫一嗓子,龇牙咧嘴地转过脸看他,模样十分委屈:“老白,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见过鬼走路的吗?再说你本来就是死的吧?”

白无常被他噎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又怒道:“老子差点被你吓得魂飞魄散了!”

黑无常不屑地嘁了一声:“做贼心虚。”别过头看见黑衣男子,又一秒变脸地把头埋到人家肩上,小媳妇似的瘪瘪嘴,眼含热泪:“老三,还是你好。”

黑衣男子没说话,默默掏出了却妖刀。

“哎哎,老三,淡淡淡定——”黑无常吓得一缩脖子,立刻在两人之间拉开一条大峡谷的距离。

那刀在黑衣男子手上轻巧地转了几圈,消失了。

黑无常拍着胸口直叹气:“你看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经逗,动不动就拿刀吓唬鬼。你这刀斩鬼跟切菜似的,我虽然是鬼差,也隶属鬼的范围啊!”说着又大手一拍他的肩膀,“听哥哥的话,乖宝宝不可以玩这些管制刀具哦,太危险——”

黑衣男子淡淡扫了他一眼,黑无常又是一个哆嗦。

确认过眼神,是惹不起的人。

某黑咽了咽口水,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呃,对了,你俩刚才在嘀咕什么呢?

白无常一脸“我不想和傻子说话”的表情:“没什么。”

“嘿,老白,你不仗义啊!有妞一起泡,有料一起爆才叫兄弟嘛!老三!你说是不是?!”

黑衣男子不置可否,白无常则干脆摸出一截胳膊肘子,大口吃起来。虽然他吃得面无表情,但黑无常凭借多年搭档的默契,还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这么一句话:“我其实也不是很想跟你做兄弟。”

瞬间切换回小媳妇状态,黑无常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活脱脱一副死了老公的模样:“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枉我平日里对你们那么好!呜呜,真是太伤我的心了——”眼睛瞥到白无常手里的东西,“哎,老白,你这是搁哪抓的恶鬼啊?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白无常嚼得嘎吱作响,那鬼肢鲜血淋漓的,他竟然吃得很优雅,浑身上下只嘴角沾着一丁点血迹,像是凡间女子常抹的胭脂。闻言眼皮都不抬一下,随口答道:“地下十三层。”

“老白——”黑无常突然露出一个颇为诡异的笑脸,“我没记错的话,我的私人鬼铺也在十三层......”

“哦,是么,好巧。”白无常朝他笑了一下,把最后一块骨头飞快地塞进嘴里,忽然弹了起来向着远处的阎王殿奔去。

黑无常像是被他那一笑晃了眼睛,定定地愣了片刻,才跟着飞驰出去。他怒气冲冲的,一路上的鬼差和大小鬼都诧异地盯着他看。可惜我们的勾魂使大人他心情不爽的时候就会火烧城门,痛快了再说,谁还管它池鱼不池鱼。

他眼睛一瞪:“看什么看?!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见鬼啦?!”

众鬼(差)疯狂点头。

他眼一斜:“看见白无常了吗?”

众鬼(差)面面相觑,疯狂点头,又疯狂摇头。

黑无常见状也懒得跟他们废话,一边向前疾掠一边咬牙切齿喊骂道:“白无常!胆小鬼!敢偷不敢当!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串成肉串给烤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

某小鬼:“胆小鬼,胆小鬼!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某鬼差:“没用了,他吓死了。”

黑无常:“......”

这时,后面不远处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这是你第一百零八次这么说了,忒没新意。”黑衣男子摇摇头,“哎,要是这次成了,记得给我留两串。”

黑无常身形不停,嘴上却不饶人,啧了一声骂道:“你一块破石头跟着凑什么热闹!”

身影一转,隐入宫殿不见了。

  

>>>贰<<<

烧烤白无常一事果然又泡汤了。

原因是阎王突然给两人布置了新任务。

 

黑无常一脸不爽地接过阎王令,不耐烦道:“说吧,这次轮到哪个倒霉蛋儿了?”

白无常道:“一个员外郎,王善仁。”

“王善仁?啧,这名字起的,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猜对了,此人乃一镇恶霸,仗着家中权势,欺男霸女,残害百姓。按生死簿所录,今夜三更便是他的死期了。”

“呦,纯人渣啊。”黑无常夸张地捂嘴,眨巴着眼睛看着白无常一脸羞涩,“那人家如此天生丽质,被他看见了还不得绑到床上去?白哥哥——你可要好好保护人家呦。”

“......”白无常一脸冷漠,“放心,我会帮你把绳子系得紧一点的。顺便打个死结。”

黑无常连退几大步,神色惊恐:“呀,白哥哥,你好坏,你想对人家做什么?!老实说吧,你到底觊觎人家多久了?”

事实证明,比脸皮厚或是不要脸,黑无常永远技高一筹。

白无常黑着一张脸:“走吧。”

“哎,白哥哥,你还没说去哪里呢?”

白无常身形一滞,回头看向黑无常,缓缓吐出三个字:“清河镇。”

黑无常愣住了,一脸羞涩的表情僵在了脸上,看起来十分的滑稽。如果不是在这个情形下,白无常肯定会指着他的鼻子笑得肚子痛。

但是此时此刻,他完全笑不出来。

“怎么了?”他问。

“......啊,没事。”黑无常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回应。

“走吧。”

“好。”

  

俩人出了地府,直往北方奔去。

此时虽是白日,但二人皆带着阎王亲手批下的阎王令,因此也并不畏惧。

平常两人执行任务都是叽叽喳喳吵闹不停,今日却与往日不同,二人各自怀揣心事,不发一言。终于在太阳落山之际赶到了清河镇。

“哎,老白,前面那个就是王恶人家吧?”黑无常指着前方一处宅院,朱红色的大门格外显眼。

“去看看。”

待走得近了,只见门上匾额确是王府二字。

“就是这了,我倒要看看这王乌龟长什么样子!”黑无常似乎对给人起外号这事格外热衷。

俩人穿墙而过,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偌大的庭院里人来人往,高朋满座,中间高高搭着一座戏台,台下正中间坐着一个老头,端的是锦衣华服,脑满肠肥。

杯盏交错,不绝于耳。黑无常听了一耳朵,转身对白无常道:“嘿,巧了!今儿个是这王乌龟的寿辰。”

白无常也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黑无常冲他眨了眨眼, 笑道:“哎,老白,你说咱们要是把老乌龟的魂勾走了,回头镇上的百姓知道了会不会感谢咱们?”

白无常也笑了,揶揄道:“百姓感不感谢你我不知道,但是他那十七八房小妾肯定是要感谢你的。” 

“行嘞,我这就去把王乌龟宰了,英雄救美!”说着撸起袖口就要冲过去,被白无常一把拉住了:“时辰还没到,你着什么急?不怕阎王把你炖了?先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嘁,胆小鬼。”

“胆小鬼不长我这样,谢谢。”

“啧,麻烦。”

俩人边斗嘴边在一处闲置的桌前坐了,黑无常变戏法似的将旁桌的酒壶变了过来,倒了半杯推给白无常:“老白,你酒量不好,就少喝点,啊。”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迫不及待地拿起来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白无常看看面前那半杯酒,又看看黑无常,神色莫名。

黑无常一连喝了四五杯才停下来,看着白无常奇道:“老白,你怎么不喝?”

白无常举起酒杯小嘬了一口,一双星眸盯着黑无常,慢悠悠道:“我只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我酒量不好。”

黑无常手上一顿,讪讪笑道:“嗨,老白,咱俩黄金搭档多少年了,这点小事我还能不知道吗!”

“我从受任这份差事以来,从未饮过酒。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我猜的!你看你这模样,眉清目秀弱不禁风的,哪像是笑看酒场千杯少的人啊?嘿嘿,是吧?”黑无常捂着脑袋哀嚎,“哎哎,喝得太急了,我头好疼......”

白无常眼中寒光闪过,正要说些什么,耳边突然传来一片喝彩声。

原来是那大戏唱到了最精彩的地方,台下人纷纷鼓掌叫好。

黑无常似松了一口气,忙道:“呦,叫叫嚷嚷的,这唱的是哪出戏啊?”

白无常也不再追问,向那戏台望去。

慢慢地,两人的脸色都开始变了。

台上的人挥袖转身,咿咿呀呀,唱的竟是一出《无常鬼》。

大戏唱到尾声,两人听得清楚。

那戏文里唱到:

这世上本无黑无常,只有那为爱所困殒身殉情的糊涂郎。

  

修长的手指捻着瓷杯,长久静默后,白无常淡淡道:“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故事。”他像是轻叹了一口气。“为爱所困?”那双好看的眼睛瞧着黑无常,并无多少探究神色,缓缓又是一问,“为何人殉情?”

黑无常一怔,打了个哈哈道:“这都过了千年了,早记不清了。”

白无常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难得认真地看了许久,微微一笑:“果真糊涂。”

黑无常挠挠头,亦难得的有了几分窘迫。

不过也只片刻间。

他斜睨了对方一眼,翘着兰花指娇滴滴道:“说谁糊涂呢?人家机灵着呢。”

那一眼含嗔带笑,媚态丛生,好不......恶心。

白无常刚饮下的一口酒顷刻又喷了出来,一边咳一边不跌点头:“咳咳,你可......咳咳......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坐在对面的黑无常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

  

三更时分的大路上,迎面飘来三个黑影。

黑无常一只小指牵着勾魂锁,另一头是嚎啕不止的员外郎。黑无常烦躁地又踹了他一脚,边骂边恐吓。

“喂!我说老头,哭哭哭哭个没完了是吧?年纪一大把了丢不丢人?我警告你啊,再哭我就......我就......”正好几头野狼从旁边跑过,“我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啼哭声戛然而止。

“呦,这么害怕么?可真有意思,你连我堂堂鬼差都不怕,竟然害怕几只野狼?”

王员外吓得瑟瑟发抖:“我们镇上世代流传着一个轶闻,我......我也是听老人说的,说很久以前闹过狼妖,一夜之间把镇子上的人全杀了......死状极惨......”

黑无常一怔,却听那人战战兢兢又继续说道:“传闻只有一个姓叶的孤儿进山采药迷了路,才幸免于难。可是过了不久那个孤儿也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一直沉默的白无常突然开口。

“这个......有人说他是被狼妖杀了,也有人说他是病死了,还有人说......他是殉——”

“哎老头,快看,咱们到家了!”黑无常指着高高耸立的阎王殿,“来,别废话了,赶紧走,你马上就可以享受岩浆温泉浴了!记住了啊,到了十八层直接报我的名,给你半价优惠呦!”

王员外顿时吓得肝胆欲裂,嘴都合不上了。黑无常干脆扯着他的衣服向阎王殿飞去。

白无常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眸深沉。

>>>叁<<<

阎王殿。


阎王一身玄衣,立于大殿之上,看着殿下那人。

“白颂辞,到今日辰时为止,你已在我府劳役了一千五百年。千年来,你身为鬼差,任劳任怨,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如今我已依照当日承诺,取下你身上咒枷。你自由了。”

“谢府君。”

阎王叹了口气,又道:“小白,不要谢我。我只问你,你当年一念入魔,屠杀一镇三千人整,如今一千五百年过去了,你可有悔意?”

“他们伤我族类在先,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罢了。我,不悔。”

声音铿锵有力,确是无一丝悔过之意。

“你......”阎王皱了皱眉,表情似笑非笑,“小白,千年过去,你还是一样执拗。”

“府君,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我当日屠三千人,应受三千年咒枷之刑,供府君驱使三千年。为何仅一千五百年就还我自由身?”

“这......”阎王面露难色,“本君与人有约,不能说与你。”

“好,那请府君准我查看生死簿。”他双膝一弯,竟拱手跪拜了下来。

阎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本君记得,当年即使是三味真火,雷霆加身,十八层酷刑一一尝尽,你都未曾跪过何人。如今——”他一挥衣袖,“唉,罢了。” 



“白颂辞,生死簿上白纸黑字,你可看明白了?”

“是。”

他的手在衣袖下微微颤抖,看得不能更明白了。

“刑罚确实是三千年,你仅受半数之期便获自由,是因为有人为你担下了另一个一千五百年啊。”

虽然已然清楚其中的缘由,但他听到这话,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神一颤。“是啊,我也未曾想到,那日在清河镇,员外府,那戏文里唱的,竟是真的。”

阎王定定地望了他半晌,道:“小白,如今我再问你。你可有悔意?”

“我......”他仰头长叹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悔了。”

“......你走吧。”

他朝大殿之上的位置拱了拱手,转身向殿外走去。他明明是只鬼,明明可以飞,可他一步一步走着,走得身形摇晃,步履阑珊,几欲跌倒。

阎王直看着那萧索背影彻底消失,眼底隐约浮现出一丝悲悯。

“何苦呢?”他的目光落到虚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声音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肆<<<

忘川河畔。


两个黑衣男子相互对望,良久无言。

“小白走了?”黑衣男子问道。

“嗯。”黑无常应道。

“你也要走了?”黑衣男子又问。

“嗯。”黑无常难得这么少话。

“你可知没有阎王令,你出了这地府大门,就会灰飞烟灭?”

黑无常懒腰伸到一半停住了,转身瞅了黑衣男子一眼,苦着脸哭唧唧道:“老三,你也知道我胆儿小,这事能别提了不?”


黑衣男子沉默了。

“老三,我这次吧,就是来跟你道个别。好歹大家伙儿在一块这么多年了是不。”黑无常敛了神色,走过去靠在巨石上,用手摸着石头上的纹路,低声说:“老三,你知道吗?世间凡人都爱求神佛保佑,好人求的是死后能升入仙道,从此远离红尘,免受轮回之苦,坏人求的则是死后不堕十八层地狱,免受剥皮抽筋之痛。”他笑了笑,“而我什么都不求,不愿升仙道,亦不欲入轮回。只愿身在无间地狱,成一双无常鬼。”


他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仿佛漫不经心,却又仿佛带着一点一点伤感,让那听了话的人都仿佛生吞了一味黄连,满嘴满心的苦涩。


黑衣男子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他半晌,看得黑无常鸡皮疙瘩都快起来的时候,他说:“小黑,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你的的确确是个鬼,我肯定以为你鬼上身了。”

黑无常黑着一张脸:“......吓死鬼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你的的确确有心上人,我肯定以为你看上我了!”

黑衣男子笑了一下,拍了拍黑无常的肩膀:“还是个文青鬼。”

黑无常立马挺起胸膛一脸得瑟:“看你们这群土包子,有眼不识泰山了不是?本鬼生前可是秀才一枚!真才实学!童叟无欺!”

黑衣男子的笑容转瞬即逝,又变成了那块沉默寡言冷冰冰的石头。

黑无常也不笑了,凑上去轻轻抱了抱黑衣男子,道:“老三,等不到就别等了吧,你太苦了。唉,说到底咱们都是苦命人呦!”

还没感伤完,他又突然一改苦闷,一脸的舍生取义,慷慨陈词道:“老三,看在咱们同病相怜的份上,我决定把我积攒了多年的财产留给你了!”

说着他一挥衣袖。

黑衣男子看着那一堆小山高的胳膊大腿脑仁眼球:“......”

他刚想说什么,黑无常连连摆手:“哎哎,甭说谢!都是兄弟!说谢就生分了啊!”

“......我能不要吗?”

“你看,跟我还客气啥?虚伪!哎老三,你别看它们血哧呼啦的,我告诉你啊,这大腿蘸酱可好吃了!还有这耳朵,这眼球,咬起来嘎嘣脆!特别有嚼劲!我一开始也吃不惯,都是后来老白他——”

“小黑。”黑衣男子突然打断了他,沉静幽深的眼眸里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的悲哀,“三生石上没有你们的名字。”

黑无常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嗨,老三,你看你这话说的,三生石可是姻缘石,怎么会有我和他的名字?”他轻轻转过身去,微仰着头,像是在看天,“实话说吧,其实我早就看过了。从我来到无间地狱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其实,我应该怕他甚至恨他的,毕竟他杀了那么多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我越想怕他,就越想亲近他,越想恨他,就越是欢喜他。老三,我想,我大概是疯了。这疯症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起,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大砥是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罢。”

那晚星月交辉,那人身着一袭白衣,拎着一壶酒走到他面前,笑道:“这位公子,清风朗月,美景良辰,可否陪在下小酌几杯?”一双笑眼弯弯,让他几乎失神,不知是此人眼更亮,还是那天上月更明。

黑无常喃喃道:“老三,恨一个人,原来这样难。”

黑衣男子顺着他的角度看过去,那里除了四处飘荡的游魂和点滴鬼火,什么都没有。十万幽冥之下,无星无月,无酒无花。

“小黑,其实我可以帮你。”

黑无常笑了一声:“帮我?怎么帮?再剖一次心吗?你花了上万年才凝成的精魄,要再碎一次吗?老三,你年纪也大了,别折腾了。”

黑无常背对着他,黑衣男子看不见他的表情。

“好了,我该走了,你也知道,那个兔崽子跑得快着呢。我怕他一会儿就跑回魔界去了。老三,你多保重。”黑无常边说边走,抬起一只胳膊朝后面挥了挥,也不管对方看没看见,就算是道别了。

黑衣男子看着他飘忽远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他很想问问他值得吗。

但他没有开口。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一片寂静。

>>>伍<<<

地府门口。


白无常闻讯赶来的时候,就看见黑无常正跟一群拦路鬼肉搏。那些小鬼不敢弄伤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扯住他的双腿,让他动弹不得。黑无常大招发不出来,就用各种阴招,反正他也是个没皮没脸的。此刻他正咬着一个小鬼的耳朵然后还顽强地试图用手指头去戳另一个小鬼的鼻孔。

白无常的脸色黑得像是锅底灰。他一挥衣袖,黑压压的小鬼少了一半。

黑无常甩掉身上的大小腿部挂件,眼珠子差点要掉出来:“老......老白?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没走?”

白无常瞪着眼睛语气不善:“本来是要走的,半路遇到几个小鬼,说是冥府出大事了,有个二货鬼差大闹阎王殿,自称是活腻歪了想寻短见。我回来凑个热闹。”

“这......这是哪个小王八羔子说的?!绝对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空穴来风!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寻短见了?!”黑无常气的眼都红了。

白无常淡淡瞥了他一眼:“哦,那要闯出幽冥的敢情不是你了?”

“......”

“那你还跟老子装委屈?!”白无常狠狠地给了他一记无影脚,黑无常身形一顿,竟然没躲过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差点飙血。

“咳咳,老白,你好狠心啊,竟然下这么重的手,咳咳,我要死了,咳咳咳。”黑无常半死不活地捂着心口一阵猛咳,看那样子大有把心肝脾肺肾一起咳出来的架势。

“你他娘的能不能专业点儿?老子踹的是肋骨!”白无常破口大骂,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狠心?到底谁狠心?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你真是出息了你,魂飞魄散的事你也敢干了?!”他越说越怒,走过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黑无常脸皮似城墙,铁了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嘴里还忍不住犯贱:“......老白,你手疼不?要不你歇会儿再打?怪累的。”

“你......你他娘的......”白无常简直气结。

“老白,既然你回来了,能不能......不走了?”黑无常趁热打铁,小声打着商量。

白无常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牙道:“谁说我要走了!?”

“可你的咒枷......”

“咒枷没了就不能留下了吗?老子连任两届勾魂差行不行?!”

黑无常大喜:“真的?!你没骗我?”

白无常哼一声别过头:“我没有骗傻子的恶趣味。”

黑无常还有点不放心:“哎老白,那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回魔界?”

白无常顿了顿,皱眉道:“私事儿。”

“啥私事儿啊,跟我说说呗。”

“啧,你烦不烦。”

“小白——”某黑开始打滚撒娇。

“你给我憋回去!”白无常忍住恶心,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我母亲的嫂子的儿子的表哥的媳妇儿的姐姐的堂妹要出嫁,请我去观礼!”

“......”黑无常无语半晌,诚恳道:“小白,你家亲戚真多。”

“客气了,我们狼族跟你们人类相比差远了。”

黑无常也不管他话里的嘲讽,嘿嘿一笑:“小白,带我去看看成不?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狼族婚礼长啥样呢。”

白无常看了他一眼,凉凉道:“行啊,现在过去估计还能赶上洞房花烛夜。”

“......”黑无常面有菜色:“小白,我错了,你别气了......”

白无常抱着胳膊不说话。

“小白,要不这样,我以后的工资都给你行不?那些恶鬼野鬼也给你留着行不?胳膊腿儿啥的都给你——!!!”黑无常突然眨巴着眼睛如遭雷劈:“小白,我刚想起来,我好像把他们当遗产留给老三了......”

“......”白无常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哎哎,小白!别走啊!你又去哪啊?我错啦!小白——”

白色身影倏地停了下来,不耐烦地吼道:“你还在那鬼叫什么?!遗产还要不要了?!你他娘的脑子抽了吧竟然把东西给老三?!他就是一块姻缘石!他吃那些破玩意儿吗?!”

“这不是......情怀么?看到那些东西就想起来我......”黑无常小声咕哝。

“你可拉倒吧!你确定老三看着那些东西想的是你而不是想吐?!还情怀?少女情怀总是诗啊?你省省吧!”

“......说起来老三当时的表情确实有些不对劲儿......”

“哼,他没当场掏出却妖刀砍了你就已经给你面子了!”

“......”


>>>陆<<<

黑衣男子正蹲在石头上,双手支着脑袋,看着黑无常留给他的遗产发愁,就见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朝这里飞来,几个起落,转眼间就到了忘川边。他看着来人淡淡一笑,皱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将两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到黑无常的时候,他的眼里出现一丝笑意,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说:“小黑,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眼睛都黑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黑无常顿时觉得更痛了。他捂着熊猫眼敢怒不敢言,只好掉转枪头,冲黑衣男子嚷嚷:“你这话问的!我可是黑无常,黑无常听过没?我不黑谁黑?哪根你们这些个小白脸似的!”

“哦——”黑衣男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一副“你不用解释,我明白,我懂”的表情。

黑无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回头又发现那罪魁祸首跟没事人似的,大义凛然地立在那里,一脸的“此事与我无关”。

“啊,这里风景真好!”白无常感叹一句,默默地转过身去,似乎已经陶醉在了一片旖旎山水里。

黑无常看着乌黑乌黑的忘川河:“......”

好吧,你开心就好。戏精本精黑影帝突然觉得有点无力。

懒得理你。


还好财产还在。黑无常从那堆胳膊腿儿里扒拉出一根手指,一边嚼着一边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唉,还以为今天铁定要挂了,没想到还能在这享受人生。”他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做鬼真好啊!”

白无常和黑衣男子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白无常道:“知道做鬼好,以后就别再那么冲动了,别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魂飞魄散的。魂魄散了可就入不了轮回了,也就没有下辈子了,你就再也不能享受人生了。”

“也见不到你了。”黑无常低声说。

白无常一怔。

黑无常转头看着他,神色出奇的平静,也出奇的认真,他缓缓说:“小白,谢谢你今天能回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无常惊讶抬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极清,极亮,里面似乎有一点晶莹摇摇欲坠。

他轻轻吐了口气,心里有些柔软,目光也柔和起来。

“听着,我——”

“糟了!老白!”黑无常突然掀身站了起来。

白无常被他吓得一个激灵,一句话刚起了个头又硬生生地给囫囵咽下去了。他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你干什么你?!垂死病中惊坐起?你再这样一惊一乍的信不信老子非揍你个半身不遂!”

黑无常捂着肚子欲哭无泪:“老白,我因为闯阎王殿,被府君狠狠批评教训了一顿。你也知道,咱们府君他最近更年期,说话啰里啰唆唠唠叨叨的,对我又威胁又恐吓,扣我工资不说,还取消了我的年终奖金......”

白无常青筋暴起:“......说重点!”

“我好像还有五千字的悔过书没有写。”

白无常揉揉眉心:“那还废什么话?还不快滚回去写!”

“......哦。”

待到那一团黑影飘远了,白无常才收回视线。

“大概是因为你们不升仙道,也不入轮回,所以我这里没有你们的名字吧。”黑衣男子看着他,淡淡道:“小白,你的族亲早就不在了,你不是回去观礼的吧?”

白无常叹了口气:“阎王为我取下咒枷时,我看了生死簿,前世恩怨,我已知晓。”

“当年我狼族遭人类猎杀,我族亲死伤无数,我亦受了重伤,幸得一名略懂医术的小秀才救助,才勉强活了下来。待我养好了伤,却发现整个狼族死伤惨烈,我父母兄弟亦离我而去了。”

他闭了闭眼,又继续说道:“我因此入了魔道,月圆夜凶性大起,屠了整个清水镇。没想到,那之中竟有人存活了下来,并代我诵经忏悔,最后我被阎王招抚做了鬼差,那人却自尽身亡了。”

他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过了黑暗的虚空,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还记得,他采草药给我治伤,他说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纯色的小狼,他叫我小白。”

“我见此人心地纯良,待伤好点以后,便化作人形与他结识。我们在月下溪涧开怀畅饮,对酒当歌。未曾想,那酒如此浓烈,仅三杯,我便醉倒了,因此现了原形。”

“隔日醒来,那小秀才已经不见了。”

“我原以为,他是害怕了。我原以为,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可是,我没想到——我要找的人,竟一直在我身边。”

白无常看着黑无常离开的方向,眼带忧伤:“他在这无间地狱陪了我上千年,替我受刑悔过,如今为了我又不惜魂飞魄散。老三,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傻?”

黑衣男子也跟着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又痴又傻。”

两人相视一眼,各自苦笑一声,再不言语。

隔日。

黑无常哭丧着脸蹲在忘川河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如败狗。

白无常闻风赶到,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一惊。

“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阎王他还不肯放过你......”

“悔过书......不及格......五千字变成一万字了......”黑无常摇摇头痛哭流涕。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你是秀才吗?悔过书都不会写?”白无常大奇。

立于一旁的黑衣男子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手一挥,一叠白纸轻飘飘落在他面前。

白无常忙捞起来一看。

只见那白纸之上,果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再细看内容

——今以悔过书一封换伊人来归,无悔矣。


白无常:“......”

白无常深吸几口气,努力控制情绪:“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冲动是......去他妈的魔鬼!”他上前一脚把黑无常踹进了忘川河,“叶修远!作天作地花样作死是吧?成!老子今天成全你!去死吧!!”


黑无常一边在河里扑腾一边大叫:“哎哎,小白,救我!我不会游泳!小白,小白!心肝宝贝儿白月光!救命啊......”

黑衣男子袖手旁观,语笑嫣然。

一众游魂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一向阴森冷清的无间地狱突然热闹起来。


当真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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