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端详着外婆的遗像，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这幅62岁时所制瓷像，泛起了我内心深处的回忆和思念。我有好久没有见过年轻时候的外婆了。

我的外婆，像一颗深埋在土壤的卑微的种子，在黑暗中倔强生长；我的外婆，像嵌在崇山峻岭的一口山湖，在低洼处谦卑深沉。

01 外婆的出身

1946年，外婆出生于一个贫农家庭。因社会落后、家境贫寒，算命先生说外婆“命不好、福报少”，外婆从一岁多开始就被迫远离家庭，成为了外公家（当时还是地主家庭）的“童养媳”。后因斗地主分田地，外婆的父母恐遭波及，遂将外婆接回，后又成为湖口蔡家庄某户人家的“童养媳”。

7岁左右的外婆，在蔡家庄放牛、干农活，身心交困，伤痕累累，在悲苦中挣扎长大。有一次外婆独自放牛，碰上了一只饥肠辘辘的豺狼，猛兽虎视眈眈的眼神让外婆胆战心惊。幸亏，那头被外婆悉心照顾的老黄牛用它长长的犄角赶走了豺狼，保住了外婆的性命。我不知道，年幼而卑微的外婆，凭借什么力量孤独倔强地走过那段没有依靠的岁月。

几经周折，或许冥冥中的缘分使然，二十岁的外婆再赴与外公的婚约，只是从“童养媳”变为了明媒正娶，于是便有了后面的故事。

02 外婆与贫困

依稀记得，外婆住的房子是用土砖建造的。相比青砖黑瓦，土砖屋难以抵御风吹雨打，不用几年便屋顶漏水、墙不御风。每一次暴雨如注，都可能导致“屋外大雨，屋内小雨”。每一次狂风袭来，墙体便开始摇动，岌岌可危。

在一个雪夜，鹅毛大雪伴着寒风飞进土屋，外婆和年幼的两个孩子在家，无处躲藏，只能靠依偎在一起抵御风寒。幸亏外公及时从外地赶回，架起梯子，用稻草将未建完的墙体封住，才得到一个安寝的角落。外公回忆说，“赶了十几里路，就是担心他们娘几个无处藏身。”

得一容身之所已是如此艰难，可想而知，日常生活中还有多少捉襟见肘、入不敷出。纵使生活百般苦难，为了活下去，为了抚养四个子女长大成人，外婆外公吞下了生活的所有苦难，坚韧倔强地承受。

然而，贫穷只能影响生活的质量，它从未影响外婆的善良。即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外婆总是恨不得倾尽所有，以善待人。

03 外婆的善良

外婆的善良是忘我的无私的给予。外婆积攒的难得之货，很少拿来家用。家养的鸡蛋、新鲜的蔬菜都要留待招呼客人。多年以后，妈妈和几个姊妹回忆起来，仍然会“不满”外婆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对孩子苛刻对客人豁达的做法。

在农村生产合作社的集体劳动中，外婆也总是不遗余力，所以其他人都愿意和外婆一起劳动。他人游手好闲就能获得的工分，外婆总是用拼命苦干去获取。“记名工（不分彼此）就把自己做病了，等到做包工就做不动了（多劳多得）”，外公对外婆的做法充满不解。

外婆的善良，也一早就种在了我的心里。孩提时期，来外婆家总是能享受到百般的疼爱。有一年，我高考落榜，外婆把我喊到跟前，一边鼓励我，一边塞给我两百块钱。她说：“命啊（昵称），你明年考上了大学，大家都会来祝福你。不要难过，外婆相信你，提前给你一点零花钱。”我忍不住眼泪，暗自在心里种下了希望，以及对外婆深深的感激。

外婆就是这样，用倔强的善良之心善待他人，而将自己放在极致卑微的地位。

04 外婆的信仰

在外婆健康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总会提着一个小篮，里面放着鞭炮、纸钱、贡品，去到方圆数十里内的一些神庙祈福。这一习惯坚持了很多年。

妈妈说，我小的时候患了一次重疾，差点就没救回来。为了祈求神明保佑，外婆徒步十几里远的神庙——最后两里路，更是一步一叩首——她跪着前行，哭着祈祷，渴望用自己的虔诚感动神明，救回我的性命。每当听妈妈说起，我的眼泪总会一次又一次泛出。

外婆年迈病重后，依然执着心中的信仰。有一次，她独自外出拜神，却在熟悉的旅途中迷了路，幸亏外公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危险。这是外婆最后一次拜神。

后来家人不允许外婆独自外出，也不支持她去拜神。外婆就常常摸索到阳台，跪在地上，对着天空朝拜，口中念叨着“菩萨保佑”之类的说词。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外婆求神，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的爱和期待，她断定仅凭自己的能力无法实现这些福报，所以就祈求神的护佑。

其实，外婆不需要求神拜佛，外婆本就是神使活佛。

05 外婆与恶疾

或许是尝尽了人生的千辛万苦，外婆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

在我印象中，外婆很早就开始耳背了。那时候日子苦，没能得到好的治疗。有一天，舅舅为外婆买了助听器，外婆却嫌它太吵，想是早已习惯了世界的安静。

后来，因为白内障的影响，外婆的眼神也慢慢地不行了。一开始只是眼神有些模糊，后来估计只能感受到光影了。依稀记得外婆经常抱怨的一句话，“老天爷啊，你让我听不见就算了，现在还要把我的眼睛也带走吗？”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苦难的外婆，已经和阿尔茨海默病抗争了十余年。脑子里的橡皮擦，从现在到过去、来来回回，除去了她曾经经历的苦难，也残忍地擦掉她记忆里的美好。

她忘记了去神庙的路，忘记了大家的生日，忘记了孙媳妇是谁，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但是她依然记得哪里有亮光就去哪里拜神。她还能在糊涂的时候，清晰地唱出几十年前唱过的戏曲。她还能准确地记住每一个儿孙在她耳里喊出的那些只言片语。

我的外婆，在她年轻的时候尝尽了所有的苦。等到孩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日子逐渐好起来的时候，她却听不见看不见享受不到了。

外婆总是感叹，“让我留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听不见看不见，给家人带来无尽的麻烦，不如早些走了更好。”

06 外婆走了

半年前，外婆病重，为了遂外婆落叶归根的愿望，舅舅决定将外婆从广东送回家乡养病。那天我背起消瘦的外婆，双手托住她瘦弱的双腿，她轻轻的身体给我从未有过的沉重，我的心融化成眼泪不断洒落在地上。我担心，每一次道别都有可能是永别。

八月，抽空回了趟老家，外婆的世界安静了。她不再能听见我的大嗓门，也感觉不到我在握着她的手，我跟她道别，说过年再来看她。她躺在靠椅上，平静祥和，像是睡着了。

我早该知道，她已经在酝酿离别了。

2020年11月11日凌晨一点二十分，外婆与世长辞，享年75岁。外婆如愿了，她离开了自己满是病痛的身体，她倔强地走完了苦难的一生。

外婆的一生，没有华彩，她用卑微的荧荧之火带给我们无尽的光辉。

外婆的一生，没有福报，她用漫长的苦苦修行为我们诠释了生命的坚韧。

外婆的一生，没有留恋，她用自我忘却的方式不带走一丝牵挂。

外婆，一路走好！尽管忘记，您的爱会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尽管远行，您的恩情会流淌在我的生命里。

谨以此文献给外婆。

                                2020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