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生命脆弱如风烛
也总有重兵把守
倘若你实在要走
一定要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
你埀绝时我迟迟不收回的手
周三的医院就像是冬天吃火锅的等位,每个人都焦急难耐。这是我轮转的第一个内科,原以为内科就是每天陪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唠唠嗑,然而医院就是医院,死亡游荡在每个角落。
推着满满当当的一车药,挤在走廊上,左手边坐着轮椅的奶奶还没入院呢,就一直呜呜咽咽,拽着脖颈上的毛巾抹眼泪,右手边围着医生问病情的家属和如临大考的我们一样,似懂非懂生怕错过一个重点。我则像极了火车上推着小吃车的乘务员,“麻烦让一让,让一让。”只不过他吆喝的是乡愁,而我,大约是痛苦。
“2216,您好,16床叫什么名字?”每天都以这句话开始我的工作,没有厌烦也毫无新奇,没听到该响起的回答,拿着药我抬眼一看两个家属木然地站在床边,“护士,老爷子好像,走了,监护仪没数字了。”我心一惊,扭头看到监护仪上赫赫然的三条直线,“你等一下哈,我去叫医生。”
“死亡时间,8点43分。”
前后不过三分钟的事,我们宣告了一个生命的结束。我把原本给他延续时日的药扔进黄桶,开始给他撤除监护,拔针。
患者是肝硬化末期,干瘪的皮肤包裹着骨头,暴露着又细又硬的静脉走形,腹水严重,导致整个人看着像只肚皮朝天的青蛙,有些滑稽。原本黝黑的皮肤因为肝炎全身黄染,像是冬天街道上涂了防冻漆的枯树,有些在冬眠,有些在死亡;他的眼睛半睁着,茫茫地看不出来在望哪里,我轻轻地给他撕固定在手臂上的胶布,生怕把那层枯朽的树皮也扯下来了。我专注地与那层不听话的胶布作战,几乎听到了“嘶嘶”脱离皮肤的声音,整个过程病房都很安静,家属没有跪在床头哭喊,也没有默默地泪流满面。医院里的死亡不同于电视剧,没有哽咽在喉说不完的话,也少有悲戚切切的失声痛哭,很多时候,医院里的死亡是平静的,悄然的,甚至是欣慰的。
拔完针小心翼翼地给他贴上三贴止血,拇指紧紧地按着针眼,生怕冒出来的血水会带走躯体里的魂儿,又忘记了,他已经死了。他的女儿和护工一起用酒精给他擦拭身体,一只手抬高他的臀部,扯出来那些沾着粪便的垫子扔在地上,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庆幸自己戴着口罩。女儿一遍一遍地给他擦着身体,慢慢地带了哭腔,“爸,你别怕,我都给擦干净了,你别怕,都擦干净了。”她哭的声音不大,我只看见有水滴簌簌地扑到床单上,继而消失,把浅蓝染成深蓝。不知怎的,听到“别怕”两个字,我脑海里竟浮现出了有一回和父亲坐公交到场景,那时我还上小学三年级,总背着个大书包夹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间,因为个子太矮,手也不够长,拉不到扶手摸不着栏杆,只好随着人群车头车尾地晃。父亲难得送我上学一次,他宽厚的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平常摇摇晃晃颠簸的公车在那一天运行的异常平稳,我记得扭过头去看我爸时,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盯着窗子上人头攒动的反光。
想到往后有一天,我也要这么对着我爸说“别怕”,恍惚间竟失了神,“护士、护士”,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冒出了呼喊声,“护士,我来按吧,麻烦你了”,“哦哦,好”抬首撞上男家属红红的眼眶,那一刻羞愧感突然“咻”的一下盈满心头,我慌乱地收拾好东西推车出来,轻轻地合上了2216的门。
后来我读到纪德的《地粮》,觉得这一段比喻实在贴切当时的心境———“我们的生活就像玻璃杯里的冰水,高烧的病人焦渴难耐,将凝结着水珠的玻璃杯捧在手里,他将冰水一饮而尽,明知道应该等一等再慢慢喝下,但就是无法将玻璃杯从唇边移开。这水越是清凉,身体就越发滚烫。”
万物有时,我们并不理解唯一的财富其实就是生命。活着时最微不足道的瞬间也远远强过死亡,活着本身就是对死亡的否定。死亡就是在给别的生命让路,让天地万物不断地轮回更新;死亡为所有生命限定了时间,绝不让其超过应有的限度。而当你的话语在世间回荡,那便是幸福的时刻。其他时候,其他时候,就静静倾听吧。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了普外一那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我拔针时他用力别过去的手和望着我的浑浊的黄眼,好像我成了见死不救的刽子手。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给我爸发了很长一段微信,过了好一会儿,我爸回复了一段3秒钟的语音,我忐忑地想着,要是诸如“爸爸爱你”这样的话我该如何回复呢?按下语音,我听见我爸说:“我们在公园呢。”,我笑了笑,心里想着:“恩,这确实是我爸呀”,顺手回了个“晚安”,过了几分钟,他回了两个字———“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