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烈日中午霎时落下的雨,让我猝不及防。
出门前,我还郑重地看了一下天空,太阳只从正中的位置向西移了一点点,它暴烈的劲头丝毫没有减弱,让云朵敬而远之,天空清清朗朗,碧碧蓝蓝。
无遮无挡的太阳,火气直朝地上撒,把共享单车座烤得像个刚出笼的馒头似的,热气腾腾。我对着车座使劲地拍了五六下,才敢试着坐上去,可屁股一触,还是被火烫惊得弹了起来,我只得站着蹬。可才离开小区门口50米,雨突然大滴大滴地落下,像撒黄豆般,噼里啪啦,地上冒起团团白烟,就像水倒入火热的锅那样,蒸蒸腾腾。
折回头吧,开车去上班,风刮不进,雨淋不到,还有空调伺候着,不失为最佳的新的选择。我心里纠结着。
是前方十几米拐角处路边的那棵榕树,帮我定下了决心。它垂下的枝叶,此刻似乎在热情地向我招手呢!榕树不同于其他树,它特别钟情夏天,其他树这个时候都被太阳烤得蔫蔫的了,它却精神得很,繁盛的叶子翠绿翠绿,蓬蓬勃勃,沾上雨滴后,水灵水灵的,在风雨中欢快地跳着舞。我倏地冲过去,钻进了榕树下,密不透风的枝叶,犹如伞一样,把树下遮的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在榕树的庇护下,我镇定了下来,抬眼望,前方的天地亮堂堂的,这下的是太阳雨嘛!是云朵在作弄我。盛夏的天空多姿善变,方才万里碧空,云说来就来了,乌云白云一起来,然后这块乌云在下雨,那块白云却晴朗地飞舞,阴阴晴晴,亦歌亦哭,这难定的风云给天地增加了些许插曲情趣。
我还是迎着雨冲出去,时间耗不起。薄薄的夏衣,仅仅起了一点点阻挡作用,雨滴的力道只稍稍减弱,打在身上不疼了。但好似在挠人,我感到浑身痒痒的。
我猛蹬了几下,便抵达了无云无雨的艳阳区,太阳又赤条条地打在我身上。我感觉到身上吱吱响,是如火的阳光把方才打在衣服上的雨水烤走的声音。衣服才干片刻,阳光马上改变了套路似的,变得像条鞭子,抽在我身上,一下接一下,每抽一下,我就紧张得毛孔竖起来,汗水和油气吓得汩汩地往外跑。
公交车悄无声息地贴着我滑向站点,这条老路机动车与非机动车没办法彻底分道,分一段,和一段,就像初恋的情侣一样,好一下,吵一下,但终不相互抛弃。
车门一打开,车上的冷气长了长腿似的,四处乱跑,好些钻进了我的身上。凉凉的,舒爽极了,但这种凉爽的感觉稍纵即逝。它就像电视剧连续剧的下一集广告那样,精彩短暂,只撩拨起你的欲望,却不让你尽情满足。若想满足,必须要等待,要深入。
此刻,我真想把共享单车扔下,一个箭步爬上满是冷气的公交车,让火热的身子享受一下清凉的安抚。
但不行,我咬紧牙根,我就是要和太阳较劲,决不退缩。
为何我这么无聊,大中午跟太阳较上劲呢?因为我最近长白长胖了。活到快五十岁,在盛夏里长白长胖,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头一遭。往昔,夏天我是要变黑变瘦的。特别是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盛夏里,总是与天斗,与地斗,不为娱乐,只为生活。每天天一蒙蒙亮,一家人就得爬起来,忙着割稻子、插秧、除草、打药、采茉莉花、采茶叶、打白玉兰花、摘绿豆、拗山苍子……
这么多项劳作中,采茉莉花和摘绿豆尤其需要阳光。因为雨天,茉莉花不仅开得少,且采下来也没人要。而摘绿豆更是要依赖太阳,要不然摘下的黑中带绿的豆荚条,像被上了锁似的,掰都掰不开。只有把它放在烈烈的日下暴晒,脱干水分,绿豆荚才能像被点燃鞭炮的一样,“啪啪”自动炸裂,然后绿豆一粒粒欢快地蹦出来。
太阳晒它们的同时,也把我身上的油气脂肪都抽干了,皮紧包着骨头,把皮拧着,可以拉得老长老长,松开后,才会像蚯蚓一样,缓慢地爬回原位。劳作来回走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常会被芦苇割到,一割骨头就白森森地露出来,血也少,流出来像胶水一样迟缓,要用力挤一挤,才能快速冒出一滴。
所以一个夏天下来,起码得瘦三斤。这瘦下的分量,在冬天里补偿回来。因为夏天过后,秋老虎蹦跶几天后,天气渐渐凉爽,身体亦进入休生养息。冬天,地瓜收成,这个看上去土不拉几的家伙,十分养人,蒸一蒸,囫囵地咽下去,一个冬天下来,我尖削的脸就变得圆圆的了,眼睛也黑亮黑亮的,似乎能穿透黑夜。
后来到了城里,虽然不用这么的劳作,但身体里的那些细胞因子已经适应了吧,在夏天里,总是很安分地趴在那里不动。所以我的身材与肤色在夏天里,一直非常稳定。这一点,也是身上最大的闪光点,我因此而自信和骄傲。
这个夏天我居然长白长胖了,多么不可思议啊。我的四时顺序都打乱了,在不该生长的季节里生长了,我不就成了反季节蔬菜了吗?我是很讨厌反季节蔬菜的,它们生长在大棚的温室里,吸收不到阳光雨露这些天地精华,完全依靠人为按需供给吃喝,还速成。所以虽然看上去像模像样的,但吃起来硬梆梆的,实在没味。
既然我那么讨厌反季节蔬菜,而今自己也成了“反季节蔬菜”,真是莫大的讽刺。这怎么可以!
但凡事都有因才有果,我自己之所以成为“反季节蔬菜”,是因为亲自住进了“温室”。前一段时间,我去学习培训了。学校的条件十分好,午餐午休房俱全,我尤其贪恋午休房。因为,我在上班时享受不到午休房的待遇,路远的同事,每天把办公室开辟成午休房,我家离单位不算太远,自然不好意思去争,中午都回家,在路上耗费了不少时间。在家的午休也只能是在沙发上象征性地把身子放平一下而已,要是一本正经地宽衣解带,爬上床的同时,起床的闹钟就尖厉地响起了。
学习培训的学校不仅规模很小,布局结构也很紧凑,教室、食堂、宿舍围在一撮,有的还只是楼上楼下,我每天上完课就吃饭,吃完饭坐电梯上楼睡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活规律简单到一加一等于二这般。由于紧凑,空调的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电梯里都凉风习习。我的知觉也简单了,外面的火热我浑然不知,直到学习培训快结束的一个下午,雨后开窗,蝉鸣声涌了进来,才恍然大悟时节已在盛夏。
不曾想到,“温室”既培养了我智力细胞因子,也养出了白胖细胞因子。我这下名副其实的“脑满肠肥”了。
“温室”确实安逸舒爽,住进了真就不想出来。学业临结束的时候,我还妄想如果可以,愿意以“留级“”继续深造”的方式,苟延残喘在“温室”里。但现实不可违。
“由艰苦入舒爽易,由舒爽入艰苦难”。我从“温室”恋恋不舍地回到“大自然”后,难以适应,我再也不想大中午跑回家,我放下斯文,与同事抢办公室那仅有的午休地盘,让自己继续再白再胖下去。虽然又白胖了些,但由于原来的身材比较干瘦,现在只是看上去富态一点,小腹还没有嚣张地凸出来,因此还远不到需要减肥的资格。可是身子却觉得越来越虚弱,像缺钙那样,四肢软沓无力,老是提不起劲,什么事也不想干。
我知道,以我的年纪和资历,在工作上,我可以像有些人那样,准时做好签到签退,中间什么事都不干,领导也不会强求我。即便强求我,我可以拿出一大堆的理由,比如说我有病,有“亚健康”之类的病。这种工薪阶层普患的病,发病非常神奇,病症通常在工作期间发作,下班期间完好如常。去查,再丰富的经验和先进的仪器也抓不住准确的病灶。
虽然这年头说有病并不可耻,但我还是说不出口,也不想和“行尸走肉”“尸位素餐”这样的形象勾勾搭搭。我喜欢割稻子、插秧、除草、打药、采茉莉花、采茶叶、打白玉兰花、摘绿豆、拗山苍子……的时候,可以天当被,地当床,倒下去呼呼大睡,醒过来犹如吃下了一头猪,生龙活虎的样子。我深深怀念。
可惜时光一去不复返,那些劳作也退出了我的生活空间,如今我只能用运动锻炼来代替这些劳作了。可是运动锻炼哪有时间啊!即使是周末,也只是一个名义,因为经常要加班的。要不,一周积累下来的琐事,也够折腾两天的了。
小时候恨不能把一枚硬币掰成两枚来用,而今是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用。但办法总是比困难多,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把上下班路上花的时间,结合到运动锻炼中去,不就一举多得了吗?乍现的灵光,使时间问题迎刃而解。但早晚气温低,阳光柔,各项强度指标明显不够狠,而中午日头毒,高达38的温度,让人喘口气汗都吧嗒吧嗒地下,中午锻炼(简称午炼吧)效果绝对事半功倍。
必须对自己狠一点。当我下定决心,今天开始付诸行动,没想到出师不利,首战雨就突如其来,差点动摇了我的决心。
前方红绿灯的黄灯闪烁了几下后,红灯就尽职尽责地接班了。早晨和傍晚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景象成为传说,此刻的十字街头冷冷落落,东西两面被红灯阻拦下来的车辆屈指可数,它们的门窗紧闭,里头的空调开到了最大。南北两边通行的车辆一会儿才穿梭过一辆。
与我一样,暴露在阳光下的骑行者,加起来只有和红绿灯那“红”“绿”“黄”三盏灯一样多。其中两位还是送外卖的小哥,他们胯下的坐骑还是电动车。他们俩头上戴着头盔,鼻梁上架着厚实的墨镜,脖子围着围脖,身上罩着宽大雪白的防晒衣,犹如“林海雪原”里全副武装待发的战士般,威风凛凛。
此刻,我觉得最和蔼可亲是树或太阳伞了,它们能为我遮挡遮挡这骄阳。可是它们都不在,那些树,为了避让地铁建设,移居他处,不知何时才能回迁。太阳伞是不是怕被太阳晒焦,让满是善心的人给抬进空调房里休养了。
阳光在这块空旷的地盘上,无拘无束,任性播撒。
我鼓着双眼,焦急地瞪着红灯,而时间似乎凝固了,红灯纹丝不动,纵是南北两向绿灯中已经无一人一车行走。
两位送外卖的小哥早就瞄准了一个间隙,“嗖”地钻过去了。我不敢闯,我必须老老实实地等到绿灯。如今都是高清探头,被拍了会通报到单位,脸丢大了不算,还与个人诚信挂钩,不小心要被列为失信人员呢。
坚硬平整的路面,犹如一面镜子,阳光投在上面,立刻反射出灼灼的光。灼灼的热气顺着张开的裤管蹿到我的小腿上,那千万根细毛发出可怕的吱吱响,仿佛被点燃了似的。
阳光也慷慨地投在我的头顶上。我深切感受到,阳光和风、雨、露、雾一样,公平、公正,只要你没有嫌弃地遮挡和躲避,它们必定是贵贱不嫌、童叟无欺,均均衡衡地送与的。这样的公平与公正,吸引着多少人啊!而此刻,我却强烈地排斥,但推也推不走。
我很担心此时会起风,因为风一吹,我的稀疏的头发就会乱动,我并不是怕引发凌乱,有碍观瞻。我是怕它们摩擦产生事故,像钻木取火那样,把我干热油气的头发点燃。
我的担心多么可笑,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风跑出来呢?
红灯终于动了,它抖了两下,挣扎似的。绿灯一亮,我就如一条得了特赦令的飞鱼似的,箭一般地跃过了街。
汗水悄无声息地把我衣服沁湿了,可前边还有8个红绿灯呢。我的脑子如电子地图那样,迅速地将这8个红绿灯的位置和地形搜一遍,它们的情况和当前这个大同小异。心中不免咯噔了一下,我的天啦,即使运气好,只遇到一半的红灯,那么也还有4个。再过4个红绿灯,犹如再过4座火焰山啊。
老天开眼,后来的8个红绿灯中,居然让我碰到了5个绿灯。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把剩下的红绿灯都过了。中间没有插曲,没有故事。更没有遇到“碰瓷”倒地讹人的风险,那么烫的地,没有人有本事赖在地上不起来啊。
我准时地到了单位门口,虽然气喘吁吁,腿有些酸,但充满了兴奋,身上的那股软沓跑没影了。我刚劲地支好单车,弯下腰锁车。同事章晓云骑着电动车也到了,看我大汗淋漓的样子,惊讶地停在我边上问,哟,你大中午放着汽车不开,这么折腾是为何呢?
我忙不迭地回答说,午炼,午炼。
章晓云伶牙俐齿,抓住新鲜话题从来不放,我这么回答她才不信呢。说,这么热的大中午炼个头,要被晒成木乃伊了。我看你这是在苦心志,劳筋骨,准备接大任吧!
她甩下这句话,电门一扭,像一朵云般轻盈地飘进院子里了,不给我再解释的机会。那么,“苦心志,劳筋骨,准备接大任”的消息,马上会成为我们办公室里热议的话题。
我都这年纪了,哪有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只是不想让自己过于安逸,忘了来时路;只是不想让自己过得倦怠,畏惧了去途。
仅此而已。